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算无邪 作者:暮舟迟 文案: 夹缝求生太无奈,他们隐忍许久,终于决意反击! 窗檐下的风铃,日复一日“叮铃”作响,勾起林又卿心中的万千思绪。 他们是青梅竹马的儿女,是少年夫妻,却来自两个对立的家族,无可奈何地深陷朝局…… 或许,只有权力,才能让她过上想要的安稳生活。 而她,终于从天真无邪,蜕变到指点风云!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豪门世家 青梅竹马 搜索关键字:主角:林又卿,俞怀安 ┃ 配角:俞怀珹,俞怀玦,林又珩 ┃ 其它: =================   ☆、入京   五日之期,对林又卿过去的十五年侯府生活而言,不过是一晃便散落在抄手游廊里的轻盈笑意。她是忠毅候嫡女,母亲是当今皇后和左丞相的亲妹妹。她,从来都活得骄傲且肆意。   而此刻她身着正红色嫁衣,对着上座的父母郑重拜下,叩首三次。左右两侧,按序坐着两个姨娘和她的兄姊。   穿堂风温柔而过,滴水檐下,八岁生辰时俞怀安送给她的风铃叮叮当当,宛若她悠然惬意的旧日时光。墙上挂着林又鹤所绘的山水图,她于是想起那个明媚的夏日,幽窗之下,又鹤笑得飞扬洒脱,却极耐心地执笔教她丹青。院子里,种着一株夭夭桃树,她年年在此埋下亲手酿成的桃花醉,又鹤曾笑言,桃树将成酒仙矣。   桩桩件件似是历历在目,却又为何恍若隔世?   陌上花谢,恰是哀哀别时!   林又卿要嫁的,是宁合王府的世子俞怀安,是与她青梅竹马的俞怀安,是……她最想嫁的那个人。   可是她心中却有着太多的无奈与悲凉。   “爹,娘,女儿此去京中完婚,乃是大喜之事,望爹娘勿要牵念,保重自身。”林又卿面上并无伤感之色,极是淡然。   “宁合王府世子到!”外间禀报之声传来。   林又卿再行一礼后,决绝回身而去。林夫人猛地从座上站起来,一手向前伸出,欲待叫住她,却终是死死攥住了手中绢帕,不曾出声,待林又卿走远,跌坐在椅子上,无声落泪。她的二哥林又鹤闭着眼,紧紧抿着唇,不忍多看她一眼。   林又卿一步一步向府外走去,一步不错,一步不乱,姿态端庄优雅,尽是大家风范。俞怀安立在府门外等她,他明白她是怎样艰难地维持着林氏千金的仪容,怎样艰难地一步步走向一个陌生、残忍、无可回头的地方。俞怀安上前握住了林又卿的手,坚定地朝着马车行去——“有我在,世上便无地狱”。   他并不曾说话,可林又卿却是懂得的。她紧紧回握住他的手,五日来第一次发自内心地微笑起来。   身后长长的车队,载着林又卿的嫁妆,载着林府最后的记忆,向着京城驶去。   此去不知归期。   马车里,俞怀安将林又卿的头轻轻揽至自己肩上,道:“睡吧。阿卿,不要害怕。有我在,永远都不必害怕。”   “桐州也好,京城也罢。嫁给你,我很欢喜。”林又卿轻轻地说。   俞怀安不觉眸中含了笑意,温柔地抚了抚林又卿的脸颊。刀光剑影,在这少年少女的烂漫旖旎之下,亦笼上了轻烟薄雾。   马车颠簸,林又卿心绪起伏。   五日前,忠毅侯府……   林夫人正绣一副《夏末残荷图》,忽见林又卿进来,奇道:“不是说世子来了吗?我还当你们要多聊一阵呢。你二哥不是陪你一块儿么,他人呢?”   “娘,怀安此次来,是说,是说……”林又卿踌躇着,不知如何开口。   林夫人见她这样子,心头一惊,急切地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娘,是皇上下了圣旨,赐我们入京完婚。”林又卿说完,微含担忧地望着母亲。   林夫人手中的针线“叮”的一声微响,落在了地上。她的声音有些轻颤:“你说,皇上要你们入京?”   “是,命我们五日后启程。”   “怎会这样突然?”林夫人的眼眶都红了。   “爹爹说,大约是前些日子周边闹疫灾,我们二府因着情况紧迫,顾不上往日的韬光养晦。如今百姓皆称颂宁合、忠毅二府,皇上大约起了疑心,便……”   “便想让你们去做质子,是不是!”林夫人的泪水潸然而下,“你大哥十二岁便被召入京中由太后抚养,又做了四皇子的伴读。如今,连你也要去那肮脏之地了!”   林又卿听着母亲语气伤心,欲待相劝,又不知从何劝起。却听林夫人已接着道:“阿卿啊,娘原本,一直不太支持你和宁合王府的世子来往,你可知道为什么?”   “女儿不知。”   “娘出身司徒氏,那宁合王妃却是叶氏,两家就如山中二虎,断无可能相容。若到图穷匕见的那日,你们二人该如何自处?只是,见你和他在一块儿时总那样高兴,又总不忍心阻拦太严。宁合王来提亲的时候,我想着咱们二府避居桐州,不理朝政多年,或许你们能安稳一生,这才由得你爹爹答应了。”林夫人长叹,“早知有今日,我是绝不同意的!”   “娘,别担心了。京城里不是还有大哥在么,我会听他的话,我会万事小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娘,你别伤心了。”林又卿慌乱地劝着林夫人,也劝着她自己。   “娘自幼在京城长大,眼见了多少鲜血杀戮,多少男子玩弄权术,多少女子用自己的终身换得家族的荣华。你若入了京,司徒氏与叶氏之斗,皇子们的储君之争,还有皇上对宁合、忠毅二府的疑心……桩桩件件,你都避无可避啊!”   林夫人说着,悲痛攻心,咳嗽起来,林又卿急忙倒了茶水递上。   然而,无论愿与不愿,那是圣旨,他们无可违抗。为了保全家人,他们不可以任性。   林又卿掀了车帘向外望去,乌云密布,惊雷滚滚而来。蝉鸣声愈加嘈杂,许多蜻蜓低低地盘旋着,空气闷极,惹人心烦意乱。   从桐州到京城,从无邪到算计。这一段路,似乎短暂得有些惊人。林又卿上一次入京,是来参加她大哥林又珩与淑良郡主的婚礼,而此时,淑良郡主都已近临盆之期了。   但多年来,她不曾入宫拜见过。甚至,在二哥林又鹤的保护之下,从未入司徒府与一众亲戚相见。可此番他们奉诏入京,车夫却皆是得过令的,浩浩荡荡直奔皇宫而去。   马车停在元庆门外,早有太监受命来候着,行过礼后,尖声细语道:“世子与林小姐万安。皇上念二位舟车劳顿,已命人备下酒席,为贵客接风洗尘,请容奴才引路。”   二人随在引路太监之后,一路经过了一座座富丽堂皇的宫殿,却不闻人声笑语。金玉满堂,亦不过牢笼罢了!   行至一方湖泊之畔,引路太监道:“世子,林小姐,此湖命太极湖,宴席设在湖心的潇梧馆中。林小姐的兄长林侍郎已在馆中候着,皇上携皇后娘娘、贵妃娘娘稍后便至。”说着将手一引,“世子、林小姐请。”   俞怀安与林又卿闻得林又珩在馆内,皆是一喜,不禁对视了一眼,并肩沿着湖上长堤,向湖心行去。方至馆口,林又珩已推门而出,一手负在身后,微笑走来。   “大哥!”林又卿轻唤了一声,悲喜交集。   “多年不见,又珩兄别来无恙?”俞怀安说着与林又珩见了礼。   林又珩还了一礼,道:“一切安好。此次小妹与妹婿入京,路途遥远,必定辛苦,且先入暖阁小坐吧。”   林又卿明白人前规矩需做足,是以也敛衽为礼,应了是。   三人入了暖阁,当即便有宫女奉上茶点来。人多口杂,亦不好多说什么,只淡淡客套几句。   皇帝等人到来时,又是一番繁琐礼仪。林又卿心中虽是深觉当朝这天子多疑且凉薄,但皇帝倒似很中意她的样子,赞道:“林齐这女儿生得果然出众,当得起朕的侄媳。”   林又卿屈膝:“谢皇上夸奖。”   入席后,她悄悄看着皇后和贵妃——司徒氏与叶氏。皇后神情颇为和蔼,贵妃亦是万般温柔,一派妻妾和睦的景象。可林又卿很明白,在这宫中屹立不倒的二人,岂会是善于之辈?   席间,皇后有意无意地不时凝视林又卿,使她莫名便腾生起几分不安之意,可待到留神时,皇后明明只是端坐在皇上身旁,微笑沉默而已。   “又珩,你小妹与怀安还欠一个成亲礼。朕已命人在城中收拾出了一间宁合别苑,给怀安居住。婚仪之前,你小妹便先居于你府中。朕稍后便命钦天监去择了吉日,让她风风光光嫁去怀安府上做世子妃,你们看如何?”皇上淡笑着问道。   如何?若有选择,她必然希望自己能一生一世在桐州过安稳的日子,和俞怀安白头偕老。可是,她知道她不能,她能做的,只是随着林又珩和俞怀安起身行礼谢恩。   一席饭毕,皇上便携了皇后与贵妃离开,命他们各自回府歇息。于是三人一路缓缓地走着,不时谈笑几句。正当能回林又珩府上好好与自己的大哥说说话时,忽见一个宫女迎上来,行了礼,垂首回禀:“世子妃,皇后娘娘请您往椒房殿一叙。”   林又卿心下疑惑,不禁抬眼望着林又珩与俞怀安。俞怀安正待说话,林又珩已道:“既如此,阿卿便去向皇后娘娘问安吧,我在宫门外等你。”俞怀安只得不再说话。   林又卿便点了点头,对那宫女道:“皇后娘娘盛情,劳烦姑姑引路了。”   椒房殿甚是华美,一砖一瓦,都看得出是精心雕砌的。一盏屏风,一副茶具,皆是名贵无比,昭示着国母的尊荣。林又卿入殿时,皇后正修剪一盆姚黄。她上前请过安后,皇后一个眼神,众宫女皆退出了殿中。林又卿正不知何意之时,却听皇后冷冷质问道:   “你母亲,为何将你嫁给一个流着叶氏血脉的男子?”   ☆、棋子   皇后冷冷质问道:   “你母亲,为何将你嫁给一个流着叶氏血脉的男子?”   林又卿不料皇后这样开门见山地质问,只觉有些不悦,更是有些不安。她斟酌着答道:“回皇后娘娘的话,家父与宁合王乃是好友,臣女同世子亦自幼相识,是以家父为臣女订了亲。”   皇后冷哼一声,讥嘲道“宁合王妃是叶氏,右相叶坤和宫里头贵妃的那个叶氏!宁合王十之八九也是他们的人,你们难道不知道么?”   林又卿正待说话,皇后却已靠近她两步,迅速地伸手捏住她下颚。皇后冰冷而尖锐的护甲刺痛着林又卿的肌肤,她不禁低低地喊了一声:“皇后娘娘……”   “你虽姓林,却也是司徒家的女儿。你可明白?”皇后的声音忽然带了几分蛊惑之意。   “臣女明白。”林又卿不知道皇后想做什么,只得温顺地应了。   皇后松开手,转身走至几案旁,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又回身看着林又卿,面上已恢复了初见时那得体的微笑,道:“皇四子俞怀玦,乃是本宫所出,亦是皇上的嫡子,是唯一可继承大统之人。又珩当年是怀玦的伴读,如今亦是怀玦的左膀右臂。本宫与你娘是亲姐妹,看着又珩和怀玦这对表兄弟这样要好,实在是高兴。”   说到这里,皇后顿了顿,深深看了一眼林又卿,道:“可是,本宫是你的姨母,你却嫁给了贵妃的外甥。嫁夫从夫,你将来,怕是也只认贵妃生的皇三子怀珹做表哥,并不肯与中宫亲近了,叫本宫如何不寒心呢?”   林又卿闻得此话说得颇重,只得跪下道:“皇后娘娘,无论臣女嫁与何人,臣女都记得皇后娘娘是臣女的姨母,四皇子是臣女的表哥,臣女不敢忘本。”   皇后和颜悦色地将林又卿扶起,道:“本宫哪里有要怪你的意思呢?不过是想着你或许会与我们疏远,心里难受罢了。其实说来,你嫁给宁合王的世子,倒也未必不好。将来,你和又珩要安排他和怀玦多见见面才是。都是年轻人么,他们又是正经的堂兄弟,多来往才是正理呢。”   林又卿恍然大悟,原来,皇后是希望通过她来笼络俞怀安。她不免暗叹荒谬,又觉不知所措。但,她藏好了所有的情绪,淡淡地垂首应是,皇后似乎十分满意,命人赐了许多物件,嘱咐她常入宫后,方容她离开。   这才是第一日,就有这些烦心事找上她了么?那,以后呢?她什么时候才能回到桐州去?她和俞怀安,真的可以安稳地厮守终身吗?林又卿一面胡思乱想,一面出了宫,随林又珩回府。   马车的车帘被风轻轻地扬起一角,她看见街上的小孩子们嬉笑打闹着。一个小男孩摘了一捧鲜花,送到女孩的面前,为她别在鬓边。暮霭沉沉,夕阳染上了半壁河山,慵懒地、肆意地铺开。   林又卿想起小时候,曾有一次,也是这样的黄昏,她和俞怀安骑了马去城郊玩耍。那是个繁盛的春日,他们将马留在湖边吃草,自己往山林深处,去寻最好看的一朵桃花。   俞怀安也像那个小男孩一般,小心翼翼地将桃花别在了她的发上,林又卿回头看他时,却见他的脸有些红,便问:“怀安哥哥,你喝酒了吗?”   “并没有。”   “那你怎么像是醉了?”初初长成的林又卿抬着头,无邪的大眼睛望着俞怀安。   “是啊,我好像是有些醉了。”俞怀安的笑意从眼底漫至唇角。   后来他们究竟说了什么,林又卿已记不太清了,只知道自那以后,她年年春日都亲采桃花,酿成桃花醉。酒香宜人,翩翩公子一醉,却只为佳人。   他们一年年长大,她的酿酒技艺亦愈来愈佳。她与俞怀安初定亲时,她的二哥林又鹤还曾玩笑道:“嫁去宁合王府后,可不许偷懒,年年春天都要送了桃花醉回来才行!”当时,俞怀安在边上爽朗地大笑,她则嗔怪二哥不顾妹妹只顾酒。   林又卿觉得有些恍惚,往事一桩桩一幕幕地催她落泪。   “阿卿,到了,我们下车吧。”却是林又珩开口,将她从无尽的回忆里拖拽而出。她回过神来,收拾了情绪,迈步而下。   过去,林又珩一直住在宫中,直到成亲前才另开了这一处府邸,府门口的牌匾书着“林府”二字。林又珩引着她向内行去,一路上遇见的洒扫侍奉之人,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躬身行礼。府中格局甚是疏朗,一花一草皆精致,可见女主人善理家事。   进了一间名叫“岸芷”的院落,一个身着深碧色家常裙装的女子挺着隆起的孕肚迎了出来,正是林又卿的嫂嫂淑良郡主。林又珩慌忙上前扶住她,皱眉关切道:“身子这样重了,何必还这样出来,岂不辛苦。”   那女子略带羞涩道:“小妹今日远道而来,我总要出来迎一迎的。”   “嫂嫂,我又不是外人,迎我做什么,快进去歇着吧!”林又卿知道自己的大嫂已有七个多月的身孕,亦是十分关切。   忽有人来禀报,称宫里贵妃娘娘派人赏下礼来给林又卿。林又卿烦恼不已,她万般不愿与宫里又牵扯,怎么这些人这些事却都找上门来?林又珩则是脸上看不出表情,只嘱咐淑良不必出去了,自带着林又卿去接赏。   前院,十来个内宫太监正将大大小小的许多礼盒向内搬运。林又珩接过礼单,看了看,却不知为何微一皱眉,只无言地将礼单递与林又卿。   “蜀锦十匹,和田玉镯一对,十二扇西凉琉璃屏风一盏……”林又卿越看越是心惊,此礼之贵重,已越过寻常礼制许多,想来必定十分引人注目。贵妃如此大张旗鼓地赏赐与她,有何用意?   她抬首与林又珩对视一眼,心头俱有隐忧,但皆不动声色地谢了那领头的内监,又寒暄一番。   待众人离开,林又卿急忙问:“大哥,贵妃娘娘这礼,我怎么觉得来者不善呢?”   林又珩看了她一眼,道:“不错,倒还算有几分长进。”   他扫了一眼堆积如山的礼盒,接着说,“其实,若是人人都觉得你是贵妃那一边的人,那么你究竟是或不是便不要紧了。纵然你什么都不做,外间亦会揣测,这是否代表着你正和宁合王府一起,支持贵妃所出的三皇子登上储君之位,这又是否代表着林氏的态度?”   林又卿怔怔望着林又珩,半晌方道:“我并没有想介入皇子之争。三皇子也好,四皇子也罢,我谁都不想支持。我只是想过好我自己的日子,这也不行吗?”   “不行。”林又珩无情地道出了事实,“在京城里,你的血脉,你的身份,注定了很多事你都不能置身事外。储君之争中,想要明哲保身的人只会成为众矢之的。。你若想逃避,纵使如今还有一时安稳,可将来,无论哪位皇子即位,便都无立足之地了。何况,你根本逃不掉。”   “大哥!”   “阿卿,我知道你不愿意。但,这世上之人,又有谁不是身不由己的?避无可避之下,只有顺应时势,方能保全自身与家人。你若自私逃避,将林氏满门置于何地?”   林又卿的泪水无声滑落,她久久地沉默着,林又珩只静静站在一旁,也不说话。林又卿只觉自己十五年来无邪美好的岁月,在来到京城的这第一日便被撕掳成一地碎屑。阴谋阳谋,重重算计!她疲惫不堪地瘫坐在椅子上,闭目流泪。   在林又卿的记忆里,二哥林又鹤风流潇洒,三哥林又泽温文尔雅。而大哥,大哥向来是那样无所不能的,他博学多才,六艺精通,是她最最敬重的哥哥。她本以为,有大哥在,她什么都不必怕。可如今,却是大哥告诉她,她不可以逃避,她必须面对,面对这肮脏可怖的一切!   她渐渐地,渐渐地抬起头,凝视着林又珩,问道:“大哥,你是四皇子的人,对吗?”   “是。”林又珩的声音平静无波。   “为了支持他夺嫡,你,也会不择手段吗?”   林又珩直视着她的眼睛,许久不发一言,忽而转过头,轻轻地,似是自言自语般道:“不择手段?呵!”   他踱步向外走去,至房门口时回过头来,道:“阿卿,你终会明白的,一切都不过成王败寇而已。若赢,万事皆顺理成章;若输,纵你百般善良,将来亦不过是个遗臭万年的不择手段之人而已!”说完径直离去。   林又卿看着林又珩的背影,心内滋味复杂。她明白,她已无法逃避,她知道怀安也不能。可是,她若真去拉拢怀安,支持皇后和四皇子,让怀安情何以堪?她若不欲怀安为难,而去支持贵妃和三皇子,又将大哥与母亲置于何地呢!   窗外瑟瑟秋风吹过,一树黄叶纷纷凄然飘落,满院萧索。林又卿觉得自己就像它们一样,随风凋零,无力挣扎,不知何去何从。怀安,怀安,大概,你也要面对同样的无奈吧?怀安,怀安,我该怎么做?   这世事无情,他们都不过——棋子罢了!   ☆、利用   林又卿回到淑良郡主为她准备的汀兰院,着人准备了浴汤。水汽氤氲里,她捧起一捧水,看它们从指缝间一缕缕滑落。她又不断地重复着这样的动作,目不转睛地盯着手里的水,像是看着自己所渴望的安逸生活,无可奈何地离去。   悲伤是无用的,她这样告诉自己,可仍然是难过。   沐浴毕,她躺上床闭目欲睡,却毫无睡意。俞怀安,林又珩,林夫人,皇上,皇后,贵妃……这些人的身影在无尽的黑暗里交替闪过,重重叠叠,冲她或哭或笑,或喜或悲。   林又卿猛然睁眼,屋内桌上点着一对蜡烛,烛火摇曳。窗未关严,那微弱的火光在夜晚寒凉的风里跳跃着,忽明忽暗。林又卿好像看到了自己,在京城的洪流里苦苦挣扎,身不由己。   一夜无眠。   第二日清晨,她的贴身侍女子衿为她梳妆时,见她眼下乌青,双眼布满血丝,担忧地问:“小姐昨夜不曾睡好吗?”   “唉,”林又卿自嘲地笑笑,“才不过来了京城一日,就已有这样多事,让我应接不暇。今后,还不知多少不眠之夜呢!”   “小姐总要顾念身体,莫要忧思过重了。”   林又卿拍拍子衿的手,道:“我晓得的,只是,难啊!”说着看了看镜中的自己,“你多涂些脂粉替我盖一盖吧,今日要进宫向贵妃谢恩,总不好这个样子。”   少顷,子佩端了早膳来,几色清爽小菜,配一碗稠稠的燕窝粥。林又卿本无甚胃口,但又不忍令子衿、子佩二人担忧,加之菜式配得颇合心意,倒也用了不少。子衿、子佩对视一眼,皆是愁眉稍展。   贵妃所居的宫室里燃着淡淡的苏合香,闻之使人心安。一应陈设,皆是典雅大气,比之椒房殿的富丽堂皇,倒更显底蕴深厚,于是林又卿对贵妃的印象不禁好了几分。她在暖阁里等候贵妃梳洗,想着昨日接到赏赐后林又珩所剖析的那些话,总无法相信那样一个心思深沉的女人,竟也有这般雅致温柔的心思。   正饮着茶,不多时便有宫女来请。林又卿起身理了理裙摆,踏入正厅。   贵妃端坐着,面上笑意如春,见了她,柔和道:“辛苦你了,来得这样早。”   林又卿欲行大礼,贵妃边上一个面容清秀的宫女早已上来扶住了。贵妃莞尔,要她不必多礼。   林又卿只得坐下,道:“昨日贵妃娘娘赏赐,臣女感激不尽,今日特来谢恩。只是,娘娘的赏实在贵重,臣女怕是当不起,是而惶恐不已。”   贵妃笑意不减:“怎会当不起?怀安是我的亲外甥,虽说他这些年在桐州,我们不得相见,但我心里总是念着他的。你今后嫁了他,我们便是一家人了,说什么惶恐不惶恐的话呢。”   “是。那么,臣女多谢贵妃娘娘厚爱。”   “往后啊,也不必叫什么贵妃娘娘这样生分。你若愿意,只跟着怀安,称我一句姨母便是了。”   “是,姨母。”林又卿虽是应了,心里却忍不住想着,正经她该叫姨母的,是椒房殿里的皇后娘娘。如今在这儿称贵妃为姨母,若传到皇后耳中,指不定皇后要怎么想呢。   “你闺名是什么?”   “又卿,家人都唤我阿卿。”   “唔,阿卿……”   忽然,外面的内监高声通传:“三殿下到!宁合王世子到!”   贵妃笑起来:“他们倒来得巧。”   于是,两个男子并肩走了进来。俞怀安一袭月白长袍,通身透出爽朗潇洒之意。三皇子俞怀珹则身着藏青色长衫,眉目端正,气质极是沉稳。   他二人齐齐向贵妃问安,林又卿亦站起身,敛衽为礼。抬起头来望着俞怀安时,却见俞怀安冲她一挑眉,眨了眨眼,霎时,林又卿觉得这两日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忍不住会心微笑。   贵妃笑着为对俞怀珹介绍了林又卿,又命人奉上茶点,几人亦都落了座。满堂欢声笑语下,林又卿不禁有些疑惑,贵妃究竟是何用意?本以为她是有意将自己推至风口浪尖,今日一见,她却又不敢确定了。究竟是自己和大哥多心,还是贵妃城府太深?   林又卿正胡思乱想着,那边厢贵妃啜了一口茶,抬首吩咐三皇子道:“怀珹,你且带他们去御花园里转转吧,别在这儿同我闷着了。昨日我见御花园里,秋杜鹃开得甚好,你们便去赏赏花吧。一会儿,怀安同阿卿,你们也不必再来我这儿告辞了,我不拘这个礼。”   三人便都站起应是,告退离开,朝御花园行去。   “弟妹,在京中可是居于令兄府上?”三皇子的嗓音十分低沉。   “是。”   三皇子恳切道:“令兄年纪轻轻就居户部侍郎之位,实属难得。我仰慕其人品才学已久,奈何令兄只对四弟青眼有加,并不肯与我来往。弟妹若有机会,还烦请替我向令兄转达,我真心欲结交他这个朋友。”   “三殿下请放心,我定然转达。家兄只是为人有些冷淡,并非有意得罪于三殿下,还望殿下海涵。”林又卿嘴上这么说着,心头却浮上林又珩在她出门时的交代——她的大哥,要她利用俞怀安,博得三皇子和贵妃的信任,以便与四皇子等里应外合!   她差一点冷笑起来。京城里,没有谁是心思单纯的吧?他们都在互相猜忌,都想互相利用。可是,为什么要逼她,卷入这重重风波里?林又卿很想用尽全力地喊出声。   “并无得罪不得罪一说,弟妹不要多想了。令母乃是母后的亲姐妹,令兄与四弟亲近些,也实属正常。”三皇子的语气诚挚,嗓音低沉好听。   俞怀安见林又卿似有尴尬迷茫之色,便道:“怀珹,又卿昨日刚入京便忙了一日,今日又早起进宫,想来有些疲累。不如,由我先送她回府歇息吧。”   三皇子颔首,笑道:“怀安这是心疼弟妹了吧?想来,弟妹这些日子的确辛苦,快回去歇着吧。母妃平日无事寂寞,弟妹若有空,便常入宫伴着母妃一处也好。我得闲时,去府上拜访令兄。”   于是林又卿和俞怀安二人行礼告退,缓缓地并肩走向宫外。   半晌,俞怀安道:“阿卿,我知道你并不爱沾染这些是是非非。以后你什么都不必管,也不必入宫,只在林府里陪着你嫂嫂罢。钦天监已择定了下月二十八行礼,过后我便想法子带你回桐州,你放心。”   “怀安,我不可能永远置身事外的。我的逃避,只会给我在乎的人带来不幸。”林又卿语调悲凉,却又忽而带了些喜悦与满足,“可是怀安,每一次听你说,‘你放心’,我真的都会觉得很安心。”   俞怀安闻言停下脚步,转身面对着林又卿,双手握住她的肩膀,直视着她的眼睛,道:“那么,你放心,我会永远让你放心。阿卿,我一定会让你过安稳的日子,你,放心。”   林又卿看着眼前的男子,看着他坚定的眼神和轮廓分明的脸庞。她粲然一笑,只觉自己前所未有般勇敢,无惧于将来的任何风波。她扑进了俞怀安的怀中,二人紧紧闭目相拥着,恨不得忘掉一切,就这样,等再睁眼时,他们已鸡皮鹤发,垂垂老矣。   然而岁月悠悠,岂能真正刹那间沧海桑田?明日之事,又有谁知!   “这一次,我不会听大哥的话。”林又卿忽然开口。   俞怀安疑惑地看向她,可她却只笑着,并不再多说。俞怀安见她这样,也不追问,只抬手抚了抚她的头发。   无论如何,她绝不会利用俞怀安——林又卿坚定地想着。他们永远永远都是要互相信任的,永远,都不会被京城的纷争左右!   那之后,林又卿的生活风平浪静。每日只不过陪她的大嫂闲话,为大嫂肚子里的孩子缝制衣裳,或是看侍女们踢毽子。没有谁来打扰她,皇后和贵妃都不再有任何动静,林又珩忙忙碌碌,也已许多日不曾碰见。在桐州时,尚有姨娘和庶出的姐姐隔三差五挑些事端,可如今,竟是前所未有的安宁。   这样的安宁让林又卿有些迷茫。她不相信京城里的日子会如此简单,却不知何时何地会发生何种她无可预料之事。风雨欲来前的平静,使得林又卿不敢松懈心神,总无法真正舒心一笑。   一日,她独坐幽窗之下,摆了棋局,与自己对弈,打发辰光。棋罢指犹凉,她想着与俞怀安自幼的点滴,想着有许多日不曾见到他了,想到两人即将成婚,思绪万千。她走到桌前,铺好浅青色的浣花笺,略一思量,提笔写道——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写罢,折好信笺,与一枚正红色坠了流苏的同心结一起,放入信封中,命人送去了宁合别苑。   轻风掠过,窗檐下的风铃叮铃作响。那是俞怀安送给她的,她离开桐州时恋恋不舍,便摘下了一并带入京。   “叮铃,叮铃”——那样清脆好听,林又卿在窗下微微笑着。   天色却是一点点暗了,窗外渐渐风雨飘摇。   离大婚的日子愈来愈近。   ☆、大婚   绥朝明治十七年十月廿八,忠毅候林齐之女嫁宁合王世子为妻,满城达官贵人、世家子弟皆至宁合别苑赴宴。   回别苑前,他们需先入宫行礼。林又卿盖着红盖头,右手轻搭在喜娘手上,一步步端庄而缓慢地走着。跨过火盆,迈过门槛,入了宫中册封行礼常用的坤仪宫。她盯着大理石砖地上水墨画般的纹样,按着礼官的指示,拜天拜地拜高堂。礼仪繁琐,林又卿只觉腰酸背痛,可她知道,俞怀安就站在她身边,虽然不能说话,心里却仍因此浮上浓浓的喜悦。   礼官拖着长音的一声“礼——成——”之后,林又卿还觉得有些不真实——他们就这样成亲了吗?从此以后,她真的,就是他的妻了!她忽而听见自己心如鼓擂,脸颊也开始微微地发烫起来。可是一切都是这样的顺利,顺利得使人在喜悦下还不由得有几分忐忑。   因乐师们皆随诸人留在宫外候着,此时的喜堂很是安静。贵妃道:“皇上,他二人在这宫中拘束着,想来也不自在。礼既已成了,不若早些放他们回去吧。怀珹和怀玦都已先去了别苑,正等着他们好好闹一闹呢。”   皇上笑道:“爱妃说得正是,朕年纪大了,倒忘了他们年轻人爱热闹。”又对站着的几人说:“既如此,你们便去吧。怀安,朕只等着抱侄孙的一日了。”   “你们新婚燕尔,往后要互相敬重,彼此包容才是。”皇后亦和气地叮嘱。   俞怀安、林又卿二人一齐跪下应是,谢了恩,复又出宫随着迎亲的车队往别苑去。   此时的宁合别苑里,直比朝堂更局势复杂。内堂中,左相司徒璧和右相叶坤正对坐饮茶。两人你来我往地谈论着各地山水风光、诗词歌赋,倒像是故交好友般,叫人全然看不出他们是势不两立的敌人。   三皇子与四皇子在大厅饮酒,另有各家公子在下首作陪。三皇子素来有礼贤下士之名,此刻亦含笑与众人交杯换盏。四皇子只同司徒家嫡子司徒毓谈笑,并不理会旁人。   女眷席上,司徒夫人带着女儿司徒嫣,正和叶夫人聊着绣花样子一类的家常琐事,众人都陪着说笑。不时有人奉承几句,称司徒嫣花容月貌、娴静温柔,甚至有人欲为其说亲,司徒嫣只矜持浅笑。   叶夫人没有女儿,她的儿媳绾柔公主伴在身侧。绾柔公主系德妃所出,德妃母家没落已久,连带着膝下的皇二子也无甚势力。可皇上共只有二女,长女绾柔,次女乃皇后所出的灵徽公主。皇上对这两个女儿都甚是宠爱,加之绾柔公主自幼聪慧,皇上曾亲言:“儿女之中,唯绾柔最得朕心。”是以当日皇上将绾柔公主下嫁于叶贺之时,皇后曾屡次欲劝阻。此刻她坐于叶夫人身边,行止间尽是皇家风范,不怒自威,司徒夫人只暗恨她竟嫁去了叶家。   里间诸人正各怀心思之时,外头浩浩荡荡的迎亲车队归来,一时间礼炮声不绝于耳,烟火满天。众人或赏烟火,或起身相迎、彼此见礼,极尽喧哗。依礼,俞怀安需留下招待宾客,是以喜娘先搀了林又卿入新房。   前头侍女引着,穿过长长的回廊,嘈杂之声渐趋微弱。到新房门口时,里头伺候之人齐齐跪下行礼道:“参见世子妃。”   林又卿盖头还未取下,只道:“都起来吧。子衿,看赏。”   子衿从袖中取出早已备下的金瓜子,留在外头分与众人。喜娘扶了林又卿进屋在喜榻上坐下,退开几步唱起喜歌来。歌毕,子佩拿出两锭金子,赏了两个喜娘。喜娘眉开眼笑,又说了许多吉利话。   林又卿唤过子佩,轻轻嘱咐:“你去外头找大哥。嫂子的产期只怕就在这两日了,你叫他早些回去陪嫂子吧。”   子佩应了,默默往前厅去。林又卿坐在屋里,满脑子都想着,如今既已大婚,接下来可要好好想想如何让皇帝准他们回桐州。京城里,欢喜也都是掺着不安的欢喜,只有桐州,才是令她纵情欢笑的地方。   她命子衿在守在门口看着,自己先靠在床上略眠一眠。连日来她忧思甚重,今日更是天不亮就已起身,着实是困乏了。此刻望着屋里燃着的龙凤双烛,想着桐州的景致,她心下稍稍安然,很快便半倚半靠地睡着了。   外间,子佩寻得林又珩,对他说了林又卿的嘱咐,林又珩道:“我知道了。你回去跟小姐说,让她不必担心,更叫她勿要忘记我之前对她说过的话。”   但子佩走后,林又珩却并未回府。他心中其实并非不挂心淑良郡主,只是三、四皇子两派明里暗里素来不对盘,今夜两方人马齐聚,他总觉得是要出什么事的样子,恐自己若不在,四皇子性子冲动吃了亏,是而不敢离开。   “来人啊!抓贼啊!来人啊!”忽然有人大喊起来,声音竟是从内院传来,席间一时骚乱不已。众人正互相询问发生了何事时,却见一个男子踉踉跄跄地从内院跑出,一边跑一边回头看,忽而攀上墙边一棵树,似欲翻墙而出。那男子身后两名侍女追逐而出,一边跑一边喊着“抓贼”。   俞怀安急命几个小厮去捉住那男子,离得近的几个世家公子也纷纷上前帮忙。那男子不停闪躲,终究势单力薄,很快被捉住,被小厮们拿来绳子捆了个严实。   于是俞怀安、林又珩等皆上前查问,那两名侍女连忙跪下,其中一个道:“世子恕罪!方才奴婢们去厨房取甜汤给世子妃用,路过世子的书房时,听见里头有响动,觉得奇怪,便入内查看,却不想见一个男子鬼鬼祟祟地揣了些东西在袖里。他见了奴婢二人,慌得立刻向外跑,奴婢们拦不住他,只得一边喊叫一边追出来。惊扰了喜宴,奴婢们有罪。”说完二人皆叩首。   俞怀安微微皱眉,道:“起来吧,此事不怪你们。”说完向着那被捆了的男子走去。林又珩隐隐觉得此事有什么不对,又一时间想不明白,只得先跟上去。   那男子被几个小厮摁着跪在地上,垂首不发一言。小厮们将从他身上搜出的物件双手呈上,却是一枚宁合别苑的印鉴以及几封别苑与桐州那边的往来信件。   人群里不知是谁惊呼了一声:“这不是梁大人身边的侍卫么!”   林又珩闻言,心里咯噔地一沉,便晓得大事不妙。这男子若真是吏部尚书梁康的人,梁康只怕要职位不保。可这梁康的女儿做了四皇子的侧妃,他与四皇子过从甚密,人尽皆知。如此一来,不但四皇子对吏部的控制会大不如前,四皇子的声名恐也要被带累,皇上那里更是会责怪!   林又珩的心思正千回百转之时,却听叶翰质问那男子道:“是谁派你来的?可是梁大人?”   那男子依然沉默不语。此时,三皇子与四皇子走了过来,询问发生何事。俞怀安简单说了几句,四皇子立时脸色一变,与林又珩对望一眼,二人俱是不安。   林又珩心中有些疑惑,梁康为什么要去偷别苑的印鉴?若是四皇子的吩咐,自己没理由不知道;若不是,梁康又怎么会擅自行动?莫非……   倘若这侍卫根本就是三皇子的人……   林又珩皱眉,即使真是这样,也难有证据。若此事真是他们布置好的,想来已计划周密,只怕梁康更是难以脱罪了。   “此事既牵扯到了梁大人这样身居高位之人,便不可轻率。此时两位丞相与几位尚书大人皆在内堂,不若由我、四弟、怀安及二位丞相家的公子们一起,带了这男子入内,大家一同商议决策。”三皇子不疾不徐道。   “三殿下所言有理,正当如此,”叶贺赞同道。   四皇子却道:“三哥,内堂皆是朝中肱骨之臣,我们若擅入惊扰,恐是不妥。何况如今并无证据称此事乃梁大人指使,我们便无端猜疑,岂不令诸位大人心寒?”   “三殿下,四殿下此话甚是中肯,此事有待商榷啊。”司徒毓亦附和。   “怀安乃宁合王爷独子,今日是他与忠毅候小女大喜的日子,却在别苑里发生这样的事情。若是远在桐州的王爷和侯爷知晓,如何心安呢?此事,必得给他们一个交代才是。何况此处怀安是主人,想来众位大人不会介意。”三皇子言罢,望向林又珩:“林侍郎觉得呢?”   林又珩知已无法转圜,只得道:“臣觉得殿下所言甚是,需得查清此事,才好让世子和家妹安心。”   俞怀安与三皇子对视一眼,微不可见地轻点了点头。   于是,几人心思各异地走进了内堂。一番礼仪客套刚毕,尚未说正题,外头忽然又嘈杂起来。众人疑惑,隐隐约约听得有“郡主”二字,林又珩猛然回首,向外疾走……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淑良   林又珩向外疾走,门口原是一个淑良郡主的一名侍女,见了林又珩跪下泪眼婆娑道:“少爷,郡主见红了,您快回去看看吧!”   林又珩额头上青筋暴起,既怒又急:“大夫和稳婆呢!郡主现在如何了?”   “大夫和稳婆都已到了,奴婢出来的时候大夫刚给郡主用了催产汤,说是,说是郡主这回生产只怕凶险……”那侍女说着说着哭泣不已。   “哐”的一声,林又珩右手攥成拳,猛地砸在了门框上。他转身深深一揖,道:“二位殿下,诸位大人,淑良生产,请容我先告退,来日定当亲自向各位赔罪。”   “有什么可赔罪的,林大人快快去吧,望尊夫人与腹中胎儿平安。”三皇子恳切道。实则三皇子一方的人皆巴不得林又珩离开,失了林又珩的四皇子,就如失去双眼的猛虎,横冲直撞,不足为惧。   “如此,承殿下吉言了。”林又珩心知,若他再一走,吏部,四皇子是丢定了。只是今日纵他留下也未必能反转局势,何况此刻,淑良情况凶险不已……他再一揖,便匆匆离去了。四皇子等纵然想留他,也是无奈。   林又珩走后,叶坤问:“二位殿下和世子方才带着众人急急进来,是有何事?”   俞怀安道:“不瞒舅舅,方才乃是因外甥府上捉住了一名盗贼,偷了府里的印鉴和几封书信。本也算不得大事,却不料,有人称此贼与吏部尚书梁大人有关,是以我与两位殿下不敢轻举妄动,只得进来与舅舅和左相大人商议。”   那梁康闻言大惊:“世子明鉴,微臣冤枉啊!微臣怎会派人偷盗世子府上的物件?”   “世子,老臣相信,以梁大人的为人,当不至做出此事。”右相司徒璧沉声道。   四皇子接话说:“舅舅说得不错,外甥亦相信梁大人。外甥方才便说,如今并无证据,如此诽谤朝中重臣,实在不妥。无奈三哥执意要进来,惊扰了诸位大人,外甥很是过意不去。”   “四殿下无需介怀。此事发生在宁合别苑,又牵涉朝中重臣,臣等理当为世子辨明真相,何来惊扰之说?”叶坤道。   站在一旁的叶贺亦说:“爹爹,诸位大人,依我愚见,此时应当召那盗贼入内询问,也让梁大人看一看是否识得那人。若有什么误会,在此说清了才好。”   此言一出,三皇子一派皆赞成,四皇子一派无从反驳,也只得同意,于是小厮押了那男子入内跪下,又将他身上搜出的赃物一并呈上。   梁康一见便大惊,此人不是他的侍从王礼又是谁?他呐呐不能成言,半晌急问:“王礼,你何故要偷盗宁合别苑的物件?你,你,是谁让你这么做的?”   那王礼却忽而频频叩首,抓着梁康的衣摆哭求:“大人,大人救我!大人,奴才都是按您说的做的啊!您不能不管奴才啊!”   “你如此说,便是承认,果真是梁大人指使的你了?”叶翰问。   梁康一脚踢开了王礼,气道:“我何时指使过你做那样的事?休得胡言乱语!”   “大人!明明是您叫我趁着别苑里办喜宴,人多混乱之时,悄悄偷了这些东西出来,将来好仿世子和宁合王爷的笔迹伪造书信,治宁合王府一个谋反之罪,还可牵连三皇子。您不能不管我啊!”   王礼刚说完,司徒毓怒道:“你可知攀诬一品尚书,是何罪名?竟敢口出如此荒谬之言!”   三皇子微微皱眉道:“司徒公子,如今尚无法判定此人所言是攀诬还是真相。他言语间牵涉我与宁合王府,其言若属实,便是有人要诬陷我与宁合王府联合谋逆!此等大事,万不可轻率。不如,禀明父皇,交与刑部处置。”   “三哥,若这便惊动父皇,将来查明此人所言皆不属实,岂不是让父皇觉得我们连一个盗贼这样的小事都处理不好,小题大做吗?”四皇子心下着急,反驳道。   俞怀安说:“四殿下,若此人是诬陷梁大人,亦不是小事。他一个小小仆从,何故想出这么个牵累自身的法子来陷害主人呢?若他真是在诬陷梁大人,背后必有人指使,也该让刑部查明真相,还梁大人清白才是。”   一时间,堂中陷入了诡异的寂静。刑部尚书吴成烨,其实已暗中投诚了三皇子,然则外间几乎无人知晓。此人若落入刑部,无论今日之事是真是假,梁康的罪名都注定了会落实,是以三皇子甚为从容。   另一面,四皇子一派中,诸人皆是暗自发愁。吏部尚书之位若是丢了,于他们而言是个不小的损失。可此刻,将梁康交与刑部审理乃是最为公正之法,他们无话可驳。   梁康又惊又惧地跪了下来,涕泪纵横:“求殿下、世子和二位丞相大人明鉴啊!便是给微臣天大的胆子,微臣也不敢做出此等欺君罔上,陷害皇子、王爷之事啊!”   叶坤将梁康扶起,温和道:“梁大人不必担忧。今日之事,三殿下与世子牵扯在内,令妹又是四殿下侧妃,众人皆不便主理此事。刑部尚书吴大人今日恰不在场,最能持身中正。由他带领刑部审查,想来不日便能查明真相。”   此间大局已定,司徒璧只得以眼神示意四皇子不可轻举妄动,需明哲保身,但求不被牵累。   却说林又卿在新房里睡了一觉醒来,觉着有些饿。子衿道:“方才小姐睡着的时候,奴婢已命院里两个小丫头品儿、敏儿去厨房端些吃食来了,只不知她们何处躲懒去了,竟还未回来。”   正说着,品儿和敏儿却回来了,一人端着桂圆莲子汤,一人端着几样糕点。子衿问:“怎么去了这样久?”   二人便将方才之事略说了说。林又卿听到淑良郡主生产一节时慌乱不已,连命打发人去林府等消息。至于偷盗一事,倒是暂无心想了。   林又卿在屋里心急如焚,只苦于今日新婚之夜,她若擅自出府实在太过违背礼数。约莫半个时辰后,门口喜娘急匆匆进来道:“世子回来了,世子妃快把盖头盖上罢,要等世子亲自挑开才是。”   林又卿本欲说不必了,转念一想,她身居京城,凡事不可点眼,必得一一守着规矩才是。于是将盖头盖好,静坐于榻上等待。   俞怀安进来后,接过喜秤,走到林又卿面前。方才发生的种种其实令他很是疲惫,但想到从今往后,凡事都有林又卿一同面对,便觉安心。虽是艰难险阻,所幸得以携手同行!   他缓缓挑开了林又卿的盖头,两人望着对方,似想望断那似水流年、悠悠岁月。许久,他们都从眼底一丝丝漫出笑意来。   喝过交杯酒,俞怀安命所有人退下,只留他们二人。他道:“我晓得你着急,我已命人轮番去林府,半个时辰报一次信回来。你先别慌,躺下歇一歇吧。”   林又卿虽担心,但想着这也已是最好的办法,便轻轻颔首。二人并排躺下,林又卿问:“我还听说今夜府上捉了个盗贼,似是与吏部尚书有关,事情可解决了?”   “嗯,为求公允,此事将交由刑部调查。你不必放在心上,万事有我。”俞怀安握住了林又卿的手。   却不料,不多时,侍女急急地在外叩门。林又卿猛然坐起——若非大事,她们绝不会在这个时辰,如此没有分寸地叩响新婚夫妇的喜房!   “进来!”林又卿喊道,心头不祥之感强烈至极。   “世子,世子妃,去林府等消息的小厮回禀说,郡主难产,怕是……怕是不大好了!”   “胡说!大嫂一直胎像平稳,今日生产也是瓜熟蒂落,怎么可能会难产!”林又卿扬手拂落了枕边的玉如意,回话的侍女吓得跪下频频叩首。   俞怀安为林又卿披上一件外衣,安慰道:“现在不是慌乱的时候。这样吧,我们即刻去林府。”他又抬头吩咐侍女:“叫外头备车,我和世子妃从后门出去。”   一路上,林又卿不安至极,俞怀安将她揽入怀中,轻抚着她的后背。   入了林府,全府里里外外灯火通明,不停有丫鬟、小厮、大夫忙里忙外地跑动。林又卿和俞怀安长驱直入至岸芷院,远远地便听见了淑良郡主痛苦的喊声,一股血腥之气扑面而来。   院子里候着的两个侍女见了他们,很是惊讶,上前行礼。林又卿问道:“大少爷呢?”   侍女们答道:“大少爷不顾劝阻,入了产房。”   于是林又卿便径直向内走去,俞怀安因是外男,不便入内。但他知道,若不然林又卿亲眼去看看,她必不安心,于是他只说:“我在外头等着,郡主一定能平安产子的,你神色别显得太过担心,免得惹大哥更着急。”   林又卿点点头,略微收敛忧色,步入内室。   淑良郡主正躺在床上,满头大汗,看上去极其痛苦。床边三个稳婆,两个大夫,另有五六个丫鬟忙碌着打下手。床上血迹斑斑,极是可怖。林又珩坐在床边,握着淑良的右手,眼神温柔道:“淑良,别怕,你和孩子都会没事的。别怕,我在这儿陪着你。”   林又卿见状眼眶便红了,赶紧拭去眼泪道:“大哥,大嫂,是我来了。”   “你怎么来了?”林又珩回头见到她,大惊。   林又卿勉强笑道:“大嫂今夜生产,我岂能不来候着好消息呢?”   一个稳婆忽然叫起来:“看见了!看见孩子的头了!郡主,郡主用力啊!”   淑良郡主一手攥着床单,一手抓着林又珩的手,拼了命地用力,忽而气力不济,话都说不上来,直泪流满面。   林又卿坐在床的另一边,亦握住淑良郡主的手,鼓励道:“大嫂,你不能放弃。大嫂,再用点力!孩子马上就要生出来了!你和大哥以后还要生很多很多的孩子呢,大嫂,你坚持住啊!”   林又珩铮铮男儿,眼见妻子痛苦,不禁眼眶湿润,唤道:“淑良,淑良!你一定要好好的。淑良,为了我,你一定要撑住啊!”   ☆、有孕   也不知过了多久,林又卿几乎要以为自己的嫂嫂和未出生的侄儿都要挺不过来了,却听淑良郡主突然无比凄厉地尖叫一声——随之传来的,是婴儿嘹亮的啼哭。   “恭喜少爷!贺喜少爷!郡主诞下一位小公子呢!”稳婆终于松了口气,满屋子人也都跪下道贺。   林又珩、林又卿二人俱是大喜。林又珩面上全无往日的清冷从容,不住地道:“淑良,淑良!谢谢你!你听到了吗?你生下了我们的孩子!”   “又珩,”淑良郡主眼神温柔,面色却虚弱极了,说话的声音亦断断续续,“你把孩子,把孩子抱来给我看一看。”   林又珩听了,急忙把襁褓里的孩子抱至床前。他的手势生疏至极,动作却小心翼翼,唯恐失手磕碰着了孩子。淑良郡主轻轻地抚摸着孩子的脸颊,眸中尽是拳拳爱意。林又卿见了此景,忍不住想着,什么时候,才能拥有一个她与怀安的孩子呢?   如今淑良郡主已平安产子,林又卿便不欲打扰兄嫂夫妻恩爱,悄然向外走去。俞怀安仍站在门外,见了她出来,笑道:“如今大嫂和小侄子母子平安,你可放心了?”   “嗯,自然放心了。”林又卿见俞怀安嘴唇发白,牵住他的手,果然冰凉一片,便知俞怀安一直站在此处等着,不禁嗔怪道:“你也不知叫丫头们领你去边上坐一坐,喝杯茶暖暖身子,站在这里冻着了可怎么好?”   俞怀安反握住林又卿的手,凑近她的脸,没有回答她,只挑眉笑着说:“此间事已毕,世子妃可愿随我回府,共度春宵?”   林又卿绷不住笑了,不答话,推开俞怀安,顾自往外走去。   一月后,椒房殿内。   “这孩子长得可真灵秀,眉眼跟他爹爹一模一样。”皇后逗弄着襁褓里的幼儿,笑道。   林又珩、林又卿、淑良郡主及俞怀玦四人围在边上陪着说笑。皇后似乎很高兴,命人拿了金锁、玉项圈、银手环等赠与孩子,又问:“可起了名字了?”   “还不曾。淑良与外甥都想着,希望姨母能为孩子赐个名字。”林又珩道。   皇后含笑赞同:“我看,我和这个孩子倒甚有缘分,你们既也愿意,便由我来起吧。”说着她略一思索,道:“诗经中有一篇描写君子,其首句乃是‘瞻彼淇奥,绿竹猗猗’,便叫林淇吧,只盼这孩子将来亦长成‘瑟兮僩兮,赫兮咺兮’的君子。”   于是众人都赞皇后娘娘的名字起得好,又“淇儿,淇儿”地一声声逗着孩子。   皇后命人赏下了许多滋补之物给淑良郡主,嘱咐林又珩和淑良郡主带着淇儿去给太后瞧瞧,还叫俞怀玦送他们一道去,只称要与林又卿闲话。   屋内很快就变得空荡寂静起来。皇后问:“阿卿,你大婚那日,府上的盗贼,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回禀姨母,我那时待在新房之中,不曾出门。晓得此事后,又听闻了大嫂难产,慌了神,亦不曾留心此事,是以并不清楚。”林又卿恭谨地回答。   “你不知道?”皇后的音调陡然拔高,“梁康如今已被刑部议定了罪行,革职查办。怀玦平白无故丢了手下一个吏部尚书,你却什么都不知道?你莫非是当真在宁合别苑里,安安稳稳地做你的世子妃,不理世事了吧!”   林又卿迅速跪了下来,道:“姨母息怒。我新嫁入别苑,又是林家的女儿,三殿下那边,难以立刻信任我。还望姨母宽宥我些时日,待三殿下信任我后,我才有机会帮到表哥啊!”   皇后略一思量,伸手扶她起来,脸上挂了几分笑意:“是,你说的不错。姨母不过是怕你一心顾着儿女情长,忘了正经大事,才想着提点你几句。你既心中都明白,姨母也可不必担心了。”   二人正说着,外头却忽然禀报道:“皇上驾到!”   皇后与林又卿对视一眼,一同向外走去,行礼相迎。皇上笑说:“原来世子妃今日也在这儿。你与怀安新婚燕尔,日子可还顺心?”   “多谢皇上关心,托皇上洪福,妾身一切顺遂。”林又卿素来有些不耐这样的虚情假意,可今日不知怎么的,格外难以忍受,竟有些恶心欲呕。她一时克制不住,慌忙拿绢帕捂了嘴,眉头紧皱。   “阿卿,你怎么了?”皇后面色焦急。   “来人,快去请太医来给世子妃看看!”皇上扬声吩咐,小太监忙忙地便往外跑。   侍女上来扶着林又卿坐下,又倒了清茶来。皇后忽而面露喜色地问:“莫不是有身孕了?”   林又卿闻言有些怔怔——她的月事确然已迟了几天,但她自己也不曾十分在意。难道,她真的怀了孩子了吗?   这些想着,林又卿不禁高兴又期待:“姨母,我真的有身孕了吗?”   “这傻孩子,姨母又不是大夫,哪说得准呢?太医很快便来了,你莫急。”皇后笑拍着她的手。   太医因知是皇帝在场,又是要为世子妃诊治,脚下不停地一路小跑而来。进殿诊过脉后,眉开眼笑道:“回禀皇上,皇后娘娘,世子妃娘娘大喜,已有了近一月的身孕了。”   林又卿闻言很是激动,皇后亦十分高兴地说:“淑良刚刚产子不久,这头你又有身孕了,当真大喜!”   皇上笑意晏晏,道:“世子妃既是已有了身孕,不便舟马劳顿。我看,回桐州之事且先缓缓,你与怀安在京城多住上些时日吧。如此,你与你兄嫂也彼此有照应。”   沉浸在喜悦之中的林又卿骤然如被人当头泼下一盆冷水般,不知所措。若留到生产出月之后,至少也要近一年的光景。一年,在京城中,谁又能知道会是怎样的波澜起伏呢?   只是,皇上此言,丝毫没有可驳之处。她只得盈盈行礼谢恩,皇上自然又命人扶住称不必。   皇后颌首:“如此甚好。多年以来你们一家子在桐州,只有又珩我还得以相见。如今你在京城安心住下便是,也能与怀安好好孝敬太后,顺道常来陪陪我。”   “不错。只是朕想着,淑良郡主自己也刚生产完,不方便照料世子妃。宁合别院里没有女眷,倒还是从忠毅侯府再召一人入京,陪世子妃待产才好。府中都还有哪些女眷?”皇上和缓地问。   “回皇上话,忠毅候共一妻二妾。嫡妻乃臣妾的胞妹,二妾皆是当年皇上赏下的小户人家出身的宫女。除又珩与妻淑良郡主在京外,其另外二子皆未娶亲。府上还有一个长女未嫁,乃是妾室所出。”皇后一一列明。   “皇上,若因妾身一己身孕而使得家母劳累,跋涉入京,着实不孝,妾身实在惶恐。”林又卿唯恐皇上多留一个质子在京中,她便多了一个亲人深陷泥沼。   “嗯……”皇上沉吟道,“如此,便由你的姐姐入京吧。既是她未嫁,入京后为她寻个人家也好。”   林又卿心中一思量,怨不得她自私了,是林又瑶总比是母亲要好。于是她应下,谢了恩,便告退回府。   入京不过两三月,桐州的日子已遥远得像是一段一触即碎的往事。京城,她的孩子要在这污浊危险之地出生吗?   她一手不自觉地抚上小腹,眼神一时间变得无比坚毅又决绝:孩子,即使是在京城,娘亲也必定让你平平安安地出生、长大。我,绝不会再任人摆布!   ☆、决心   林又瑶入京,并未使林又卿的心情有多少起伏。她们姐妹自幼并不太和睦,林又瑶因着庶出的身份,凡事都被林又卿压了一头,是以处处与林又卿针锋相对。在京城这些日子,让林又卿的心更是冷硬了不少,来的是林又瑶而不是她的母亲,她只觉庆幸。   只是,此番相见,林又瑶倒似稳重不少,半分不与林又卿作对,她的神情总让林又卿觉得有什么隐情,却又毫无头绪,只得置之不理。   初春时分,宁合别苑的一树树杏花次第而开。林又卿坐在树下,背倚着树干,听俞怀安吹笛。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林又卿心内便浮上这样一首诗。   俞怀安与林又卿对面坐着,曲毕,含笑望向林又卿,林又卿亦回望过去,二人良久地沉默对视着,眼神触碰间,满是静好岁月。   “去更衣吧,今日是淇儿的百日宴呢。”俞怀安笑说。   他二人与林又瑶一道去了林府,俞怀安留在外间,两姐妹则入了内院。   彼时,淑良郡主正在临水的阁楼内,招待着连同司徒嫣在内的几位世家小姐和年轻命妇吃茶点。因着今日只是一个小孩子的百日宴,来的多数都是同辈之人,见了林又卿和林又瑶,皆热情往来。   “瑶姐姐,卿姐姐。”司徒嫣优雅地见了礼。席间多数人皆称林又卿为“世子妃”,以示尊敬,只有司徒嫣因着是中表之亲,仍唤一句姐姐。   二人都回礼道:“嫣妹妹好。”   各自落座后,淑良郡主笑说:“小妹的身孕也有约莫三个月了,有孕之人口味往往刁钻些,你可有什么特别想用的?我让人去备下。”   “我倒没有,嫂嫂不必费心了。今日淇儿百日,嫂嫂命人将他抱出来给我们瞧瞧吧。”   林又卿此言一出,众人都应和称想见见淇儿,淑良郡主便叫人去抱了来。于是,不免又是你一言我一语地一阵称赞。   如此热热闹闹见了孩子,又用过饭,各人陆陆续续地便散了。只有司徒嫣、林又卿、林又瑶三人留下陪淑良闲话。   淑良郡主忽而清一清嗓子,浅笑着问道:“前几日,我进宫去向皇后娘娘请安时,说起阿卿都有孕了,阿瑶却还未定人家。皇后娘娘便想着,将阿瑶聘去做四殿下的侧妃,只不知阿瑶自己意下如何?”   林又卿听得微有惊讶,望向林又瑶,却见她也是惊讶不已的表情,更带了几分娇羞地答:“女儿家婚事,自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有来问我的道理?”   “我与皇后娘娘都只怕你不愿,是以先问一句罢了。你若愿意,皇后娘娘自然便禀明皇上,去桐州向爹爹提亲了。”淑良郡主和婉道。   “但凭皇后娘娘做主。”林又瑶垂首说。   司徒嫣盈盈笑说:“往后瑶姐姐嫁了四殿下,也留在京中,我们便更是亲近了。”   林又卿虽然惊异,倒也为林又瑶高兴。自幼以来,她是嫡出女儿,事事胜过林又瑶,其实换位一想,很多事对林又瑶来讲,也确是天意不公。做三皇子的侧妃,在她眼里虽然是悲哀的——不得不面对无数的女人和勾心斗角,然而对林又瑶而言,大约是一个不错的归宿吧。   这样想着,她真心实意地道:“恭喜姐姐。”话毕,却突然想到林又瑶近日来的变化,及神色里隐隐的几分自矜自傲之意……   难道林又瑶早已知道此事?   林又卿正在思量之时,司徒嫣忽然又开了口:“不止瑶姐姐要嫁给四殿下,我还听说,皇后娘娘有意让灵徽公主下嫁又鹤哥哥呢!”   听了这一句,林又卿骤然愣住,直如遭了晴天霹雳般,呆呆地不能成语。皇后娘娘想让二哥娶灵徽公主?二哥的性子闲云野鹤,是决计不愿涉足京城这些恩怨斗争的。何况,二哥满心想要娶一位两情相悦的女子,又岂肯娶一位素未谋面的公主?   林又卿不禁脱口急问:“嫣妹妹此话可当真?怎么这样突然?”   司徒嫣有些奇怪地看了看林又卿,道:“并不突然啊,皇后娘娘有此心思已有些日子了,珩哥哥亦是知道的,他未曾对姐姐说起吗?”   淑良郡主忙说:“近日来朝中事忙,淇儿又小,是以又珩一直无暇对小妹提起。小妹有了身孕也不常出门,我想着等二弟入了京,总会见面的,便也未留心要对小妹提一句,你莫怪我。”   “二哥要入京?!”林又卿惊疑不定地问。   淑良郡主的脸色微有尴尬和惭愧之色,道:“是。前些日子,又珩便寄了家书回桐州。爹爹的回信昨日刚到,说是很好,求娶的折子也已递上去了。”   “皇上……他会同意吗?”   却是司徒嫣说:“卿姐姐糊涂了。皇上生怕林家远在桐州,势力渐渐难以控制,才将你们一个个召入京来。现如今府里自己将鹤哥哥送来,皇上又岂会不准?灵徽公主本就是皇后娘娘所出,即使不嫁给鹤哥哥,咱们也都是亲戚,皇上也不会担心助长了林氏势力。”   “嫣儿,别再说这些了。”淑良郡主秀眉轻蹙。   林又卿似乎想到了什么,但她很快用力地将那样的想法逐出脑海,眼神有些迷离地问:“那么,皇后娘娘和爹爹,又为什么希望二哥娶灵徽公主呢?”   沉默,诡异的沉默。   司徒嫣张口欲言,却被淑良郡主拦住。   林又卿脚下一个踉跄,连连冷笑起来,道:“为了博取皇上的信任,对不对?爹爹,皇后娘娘,舅父,四皇子,大哥!他们,你们,都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为了让皇上相信我们安分守己,满足于他给的荣宠,所以牺牲了二哥,对不对?”   “阿卿,你别这样了。你也是要做母亲的人了,总该懂事些,为林家着想啊!”林又瑶不顾淑良郡主急切制止的眼神,说了出来。   林又卿的笑里冷意更甚,一声声令人胆战心惊:“原来是这样,原来竟是这样!你们一个个的,都为了帮四皇子不择手段,不惜牺牲二哥的平安和幸福!而在你们眼里,我是个外人,对不对?所以才事事都瞒着我!”话到最后,林又卿的音调陡然拔高,凄厉而悲凉。   她决然转身离去,身后众人连连唤她,侍女匆匆跟上来,她皆置之不理,径直向外疾走,脑海里全是那日在忠毅侯府的花园里,繁星漫天,林又鹤手里把玩着一盏琉璃酒樽,同她闲话:   “二哥,你想娶一个什么样的女子啊?”   林又鹤微微一笑,答:“我并不知道她是什么样子。大概,只有遇见她之后,我才会知道,我心爱的人是什么样子吧。”   “如果你一直没有遇到呢?”   “那我就一直等。我知道总有一天她会出现,所以等待也并不怎样难熬。”   “若是你垂垂老矣那一日她才出现,你难道真等到那时也不娶妻?”林又卿又问道。   “是,她若不来,我便不娶。”   那样渴望一个一心人的林又鹤啊!   “阿卿!”俞怀安见她从内院这样出来,神色冰冷,慌忙起身向众人告了辞,追着她出去。   到了林府外,林又卿却好像平静了下来,淡淡道:“怀安,我们回去吧。”   “好。”俞怀安一口答应,半句不问她发生何事。   “林又瑶要嫁给四皇子做侧妃,二哥要入京迎娶灵徽公主。”她冷冷地道。   俞怀安愣愣望着她,不知她何意。林又卿接着道:“怀安,我猜,我爹已准备好要暗中支持四皇子了。他将林又瑶嫁去,大约就是想让皇后明白,他是为林家支持四皇子,而非只为了司徒家。他们还牺牲二哥,他们防着我,怀疑我!”   “怀安,我们一起,助三皇子夺嫡吧。”她说得云淡风轻,仿佛根本不是在做一个性命攸关的决策,而只是与他谈论着点心该选九层糕还是如意糕那样简单。   俞怀安惊诧地盯着她:“阿卿,我说过,你什么都不必担心。你明明不喜欢这些事情!”   林又卿唇角勾勒出一缕冰凉的笑意,自顾自道:“四皇子?林家?我就是为了所谓家族、血脉,才左右为难了这样久!可是他们何尝顾虑过我?何尝顾虑过血脉亲情?既是如此,我何苦犹豫?自然是与你一起,支持三皇子。”   “阿卿,你不必这样,你只需置身事外便可!”俞怀安语气担忧。   “我不可以!怀安,让我与你站在一起吧!”林又卿几乎是在恳求,“我已经被爹爹和大哥抛弃,我不想孤身一人!”   俞怀安一把抱住了她,安抚地拍着她的背:“你放心,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你孤身一人。”   林又卿回抱住他:“司徒家和四皇子之间,早已有了默契,司徒嫣将来必定是要嫁给他做正妃的。我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不让他们如愿!让司徒嫣嫁给三皇子,让司徒家和四皇子互相怀疑!”   林又卿直如脱胎换骨般,眸色寒凉如水。   ☆、初试   夕阳西下,将暮未暮之时,有侍女忙忙地进来禀报道:“世子,世子妃,林府的二少爷来了。”   林又卿一下便从座上跳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外走去。   繁盛旖旎的杏花雨里,林又鹤握一把折扇,风姿卓然地立着,袍摆在风中微微扬起,更添风流之意。他望着眼前提裙奔来的女子,爽朗一笑,缓缓道:   “阿卿,好久不见。”   林又卿停在林又鹤面前,终于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   “二哥。”她轻轻唤。   二人一同向内走去,在花园里择了个亭子坐下,俞怀安则知趣地没有打扰他们兄妹团聚。林又卿命人取来了桃花醉,为二人各斟了一杯。   “有孕在身还饮什么酒?你这丫头,怀安也不好好管管你。”林又鹤望着她隆起的小腹,调侃道。   林又卿亦笑:“我不过应个景罢了。”   她将酒杯拿在手里轻轻转着,看林又鹤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林又卿忽然觉得,她那素来潇洒不羁的二哥,看着落寞极了。   “二哥,你……有意中人了吗?”   林又鹤微微一笑:“没有。还好没有,所以,我还可以为林家做些事,不必眼看着你和大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见林又卿似乎又有些伤心,他又说:“你不必为我忧心。我生性随遇而安,到哪里过不好呢?不过是要我娶了公主,与她相敬如宾而已,我大约还是做得到的。能来京中与你常常相见,你不高兴么?”   “二哥,我宁可与你永不相见,也要你平安喜乐。”林又卿神色郑重。   “很多事情,既然我们没有选择,不如坦然接受。阴差阳错之下,或许我当真与灵徽公主两情相悦了,也未可知。”   “唉。”林又卿长叹一声,“如今我们兄妹三人都在京城,却又让谁陪着娘呢?”   林又鹤摸了摸她的头,笑道:“傻丫头,想那么多做什么?又泽还在桐州,他的性子你也是知道的,他会替我们孝顺娘的。”   他二人又闲话了一会儿,林又鹤自斟自饮了一壶桃花醉。天色渐暗时,林又卿说:“天不早了,二哥,你不如留下用晚膳吧?”   “不了,我该回大哥那里了。今日刚入京,我应允了大哥大嫂回去用饭的。”林又鹤说着站了起来。   林又卿微微点点头,也不再留他,只陪着他一同向外走去。   俞怀安在门口等着,见他们来了,笑说:“你们竟有这样多的话要说,林府都派人来催了几次了。”   “怎么,娶了我小妹,便不许我做哥哥的与她多说几句了?”林又鹤亦是笑。   “不敢不敢,二哥要说多少句都可以。”俞怀安冲他拱一拱手,又正色道:“又鹤,往后,你万事小心。”   “我明白,你们都放心吧。连我这个懵懂无知的小妹都能在京城生活,我怕什么呢?”这样说着,几人却都不由得有些心酸。当年的无邪岁月,是真的一去不复返了。   明治十八年六月十二,是太后六十五岁的寿辰。因着太后爱热闹,寿宴结束后,众女眷命妇等皆入宫陪太后闲话,嫔妃和皇子们则晨起已请过安,此时并不一起。   太后年轻时,是先帝的贵妃,育有当今的皇帝俞临霁和宁合王俞临阙二子。当年皇后早逝,又未曾留下一儿半女,太后母家虽没落了,为人却极有手段。刚柔并济之下,无一嫔妃胆敢僭越。是以彼时先帝子嗣虽多,却只有太后的两个亲子在先帝面前崭露头角。   当今圣上即位后,五年内,便为他的一众兄弟逐一寻了个罪名,重则处斩,轻则贬为庶民,只留了个同胞弟弟封做宁合王,远避桐州。   林又卿心中,一直对太后怀有着深深敬畏。即使她明知道太后早已不理杂事,只安享晚年,却仍无法摆脱这样的感觉。是以这日,当太后唤她上前时,她深深呼吸了一口,调整好得体的笑容,才敢走上前去,盈盈拜倒。   礼还未行,太后边上的老姑姑却已含笑将她扶起。太后道:“有身子的人了,快免礼吧!怀安自幼不长在哀家身边,但他是哀家的亲孙子啊,你如今怀着的可是哀家的重孙!来,你快来,让哀家瞧瞧。”   众人都迎合太后心思,你一言我一语地对林又卿叮嘱些孕期的禁忌。绾柔公主新得一女,生得玉雪可爱,今日亦抱了来,让太后一享四世同堂之乐,于是大家又说起养儿育女的琐事来,一派热闹。   林又卿搭了句话道:“皇祖母,您看我都快要做娘亲了,可我有个年纪相仿的表妹,至今不曾定亲呢。今日人多热闹,又是好日子,不如,您为我表妹做个主吧?”   “哦?是么?可是司徒家的丫头?”太后笑问。   “正是呢,太后好记性!”   太后微微颔首,又问:“那丫头今日可来了?”   人群里的司徒嫣似是一怔,很快仪态端庄地上前行礼:“臣女司徒嫣参见太后,恭祝太后福寿安康!”   太后看了司徒嫣几眼,赞许地笑道:“司徒家教出的女儿,果然不错。”   “太后既然也觉得不错,不如便赐个恩典给嫣妹妹吧!依我看,她与四皇子倒是般配得很。”林又卿内心清楚,太后的心思和皇帝一样,希望各方势力均衡,不愿见谁独大。她越是这样说,太后只怕越要忌惮着,不肯将司徒嫣赐婚给四皇子了。   然则四皇子一派的朝臣之妻听了此言,皆以为林又卿要帮四皇子,于是纷纷附和。这些年皇后其实早有赐婚之意,无奈皇帝一直拖着未允,今日若有太后定下婚事,倒万事大吉。   “依哀家看,这丫头与怀珹倒般配。”   怀珹?俞怀珹?不是怀玦?   太后话毕,满座皆惊——太后口中的怀珹,正是贵妃所生的三皇子,太后要将司徒嫣配与三皇子,此举何意?方才附和林又卿的一帮人面面相觑,三皇子一方则是微有惊讶,各自交换眼神,意欲把握良机。   于是一帮妇人叽叽喳喳地道,司徒嫣身份尊贵,又才德兼备,当嫁与嫡皇子做正妃才合适。   听了此言,绾柔公主冷笑道:“我同胞的二哥这些年碌碌无为,配不得一个尊贵的正妃也便罢了。三哥虽不是母后所出,但也是父皇的儿子,很受父皇喜爱,更是四哥的兄长。怎么,在诸位眼里,三哥便当不起司徒家的小姐了吗?”   灵徽公主便对着太后说:“祖母,四哥与嫣儿年纪相仿,母后素来也很喜欢嫣儿,她若嫁给四哥,母后必然高兴得很呢。”   “妹妹放心吧,母后是我们所有皇子公主的嫡母。无论司徒小姐嫁给三哥还是四哥,都是母后的儿媳,母后想来是一样高兴的。”绾柔公主语气柔和。   眼看又有人要接话,太后道:“好了,你们不必争执。怀珹比怀玦年长,要聘正妃,总也要先为他定了才好。先帝在时便不在意嫡庶之说,你们怎么倒这样古板了。”   众人猛然想起,当今皇上便是庶出之子!这样一来,哪还敢拿此话辩驳,急忙都闭了嘴,诺诺应是,又暗地里愁眉不展地对视。   “嫣儿,你是叫嫣儿吧?你可愿意嫁给怀珹?”太后眼神深沉地问。   司徒嫣面对此般情景,大是不知所措。她自幼以为自己必然要嫁与四皇子的,不料会生此变,却也只得应道:“臣女一届女流,不敢擅自为自己婚事做主,一切皆听太后吩咐。太后恩典,臣女感激不尽。”   “很好。”太后笑道。   林又卿得偿所愿,从心底里泛上笑容,到了唇边时又很快压下,只作遗憾状。   短短几月内,婚事频频,不知情的人看来固然是一团喜气,只有身处漩涡深处的人才明白,这是无数的利益纠葛、无数的权谋算计!   回到宁合别苑,林又卿见到了俞怀安,才终于放心地笑起来:“怀安,我成功了。”   俞怀安执起她的手,轻叹道:“本不想让你卷进来的。”   “我早已不是那个需要你和二哥保护的小丫头了,怀安。能和你站在一起,我很欢喜。”   俞怀安闻言,手势轻柔地抚着她的头发,一字一句郑重道:“记不记得你给我的那封信?你说只愿君心似我心,你放心,我——定不负相思意。”   林又卿把玩着俞怀安腰间配的那枚同心结,她亲手编成的同心结。   “同心结缕带,连理织成衣。”她喃喃念着。   夏日的鸣蝉在树上浅吟低唱时,林又鹤迎娶了灵徽公主。依例,公主出嫁后应与驸马同居公主府。但皇上为表对肱骨之臣的重视,并不循此例。绾柔公主嫁与叶贺后,一直居于叶家。此番,皇上的旨意,灵徽公主亦嫁入林府,并不另外开府。   公主下嫁,轰动京城。作为皇后嫡女,灵徽公主带着无上尊荣嫁入林府。此时的林府,实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皇上赏远在桐州的忠毅候黄金千两,田地百亩;封驸马林又鹤为鹤清郡王,赐食邑千户;满门女眷,如林夫人、淑良郡主甚至于已出嫁的林又卿,皆得诰命。   这场婚礼后,林又卿几乎闭门不出,只安心地在宁合别苑里养胎。   冰轮吱吱呀呀地转啊,转啊,日子平静而安逸。   ☆、巫蛊   六月末,荷花正盛之时。   京城之中,暗地里虽是莫测的阴诡风云,却也少不得包裹在歌舞升平之下,做出繁华似锦的热烈样子来。宴席是赴不尽的,咿呀的戏曲是听不完的,阿谀奉承、趋炎附势……也都是望不到头的。   这些琐事,林又卿素来能避则避。她自幼活得骄傲肆意,父母宠爱,兄长疼惜,更有俞怀安时时相伴相护。是以,她一向自视甚高,从不觉得自己需依附、奉承谁而活。即便入京成婚后,她性子收敛了许多,但俞怀安敬她爱她,使她与那些整日懦弱而卑微的女人着实无话可谈。   为什么要议论、谩骂、算计?林又卿不曾羡慕、嫉妒过什么人,自然无法理解。   那些贵妇们用丈夫的官职来衡量自己的地位,与分属不同阵营的人针锋相对。可林又卿不同,她已想得透彻,无论林又珩和俞怀安的立场如何,那都是他们的选择,她尊重,却未必要附和。   于是,满城皆知,宁合别苑这位世子妃甚是难请,除宫宴外,通常大宴小宴一概推却,倒也给了她几分清净。   这一日,她本安然地于亭中抚琴,俞怀安在一旁摆了画架,提笔描她的侧颜。适才大夫来请脉,道林又卿胎像甚稳,且有双生之象,二人皆大喜过望,赏了那大夫不少金银。如今这样一坐一立,虽是无言,却觉岁月可期,彼此眼底心头尽是对方。   忽然,却有侍女疾走而来,一面喘着气,一面对亭外守着的子衿说了些什么。林又卿恰好一曲奏罢,抬首望见,不觉疑惑——别苑里侍奉之人一向规矩甚好,此时这急匆匆的样子,莫非是出了什么事?   子衿听着那侍女回话,点着头锁紧了眉,又转身走进亭子行了礼:“世子,小姐,适才叶家派了人来,称灵徽公主在叶府闹起来了,又说四皇子带了人赶去,把叶府搅了个人仰马翻。如今大少爷、二少爷也都过去了。”   俞怀安与林又卿对视一眼,心下俱是又惊又疑,待问究竟发生何事,子衿却说叶家派来的人也未说清楚。于是他们只得忙忙地命人备了车,往叶府赶去。   马车还在叶府的大门口未停稳,里头的喧哗吵嚷之声已清晰可闻。当朝右相的府邸,竟闹得同平头百姓的市集一般!他们二人不由得面面相觑。   入内后,只见一群小厮、侍卫在叶府里乱砸乱翻,四皇子怒目瞪着右相叶坤,抬手一挥,示意他的人继续往内院里砸。饶是这样,那叶坤也只一派泰然地站在那里,面上没有丝毫情绪起伏,林又卿不禁心头暗暗赞叹他的定力。   灵徽公主似乎是哭过,双眼微红,脸色亦是极愤怒,被林又鹤护在身后。林又珩则与叶贺正交涉着些什么,绾柔公主陪伴在侧,眼神清冷,身后的奶娘抱着小公子,有些惊慌的样子。而叶家的二少爷叶翰,却不知为何,一脸羞愤地死死盯着四皇子。   俞怀安与林又卿走进来时,小厮们高声通传的声音,被淹没在叶府前所未有的嘈杂之中。还是林又鹤先看见了他们,颔首示意。   这样的情形下,众人都无暇顾及他们,只草草地打了招呼。他们悄然唤过侍女询问才知道,原是今日灵徽公主来探望绾柔公主和小公子,预备着离开之时,却忽而大闹起来,称叶翰轻薄与她。叶翰百口莫辩,说自己只是路过花园,分毫不曾碰到公主,但灵徽公主不依不饶。   “二少爷为人是最正直不过的,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那侍女急急分辨道。   林又卿望向灵徽公主,见她梨花带雨又满面愤恨,十足十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可也不知怎的,她的样子却令林又卿心头泛上阵阵凉意。今日种种,仿佛是一张密密织就的网,毫无预兆又铺天盖地地朝着叶家笼罩而来。四皇子等人,都在网边静候着他们的猎物。   只是林又卿不明白,此事闹成这般,结局再怎么样也不过是皇上疼惜女儿,罚一罚叶翰罢了。可一个无官无职的叶家二少爷,罚了他,最多便是叶家丢几分面子,于四皇子何益?   她本能地觉得,一定还有什么,一定还有什么是她未想到的!此时三皇子正奉命在京郊安置一批流民,叶家正是势单力孤之时,他们既有所动作,必不会如此简单,一定还有什么事……   “四殿下!四殿下!”突然尖锐的喊声惊破了林又卿的思绪,只见一个小厮不要命了似的,捧着个盒子朝着这边冲出来,大声叫喊着。   “四殿下,奴才们方才在一间屋子里头翻出了个盒子,精致得很,还当是什么金银首饰。哪晓得这一砸开,里头的东西可了不得啊殿下!”他说着将绘着精致浮雕的楠木盒子双手奉上,林又卿远远地瞥了一眼,果见那盒子已然碎裂。只是,只是……怎么这样眼熟?   她正疑惑,四皇子已一抬手,将盒盖挥落在地,盒内的物事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人偶!巫蛊之术!   满院中人都脸色大变。   “好个叶家!竟做出此等下作之事来!”四皇子夺过木盒,猛地朝地上一砸,连连冷笑道。木盒被摔得四分五裂,里头那扎满了针、还写着一行字的人偶咕噜噜滚了出来,停在灵徽公主脚边。   灵徽公主俯身将人偶拾起,却见上头正是四皇子的生辰八字!她将这人偶怒掷向叶贺,已是气极:“都胆大包天了么!”   “殿下、公主请息怒,此物绝非我叶府中人所有。事关重大,不可妄断啊!”叶贺微微侧身避开那人偶,拱手为礼,神情严肃。   一直漠然的叶坤也终于发话:“今日之事,老臣满门实是担上了莫须有的罪名,更大遭羞辱。叶氏几代忠良,此事必要讨一个公道,还望四殿下凡事三思而后行。”   林又珩轻咳了一声:“这人偶,看上去是有些年头了的。只是正如右相大人所说,叶家满门忠良,是以此事决不可轻率。依晚辈所见,不如进宫禀报皇上,请皇上定夺。”   林又卿却在这一刹猛然想起——难怪那楠木盒子这般眼熟,那不正是自己给绾柔公主之子送百日礼时所用的盒子吗!里头装的,本该是一套玉饰才对!   人偶这样的巫蛊之术,所用的盒子往往也都是极要紧的,岂会随意更换?那盒子她送出尚不足月,又怎么会装着一个有些年头了的人偶!   林又卿不自觉地便一把握住了俞怀安的手,俞怀安虽不知其中缘故,还是紧紧地回握,将她拉得靠近了自己些。   大约,是四皇子的小厮将人偶夹带了进来。因着盒子不便随身携带,是以他随手从屋子里寻了个合适的,再装作是胡乱打砸时无意发现。   从灵徽公主的探视,到所谓受了轻薄,再到四皇子为妹妹出气的任性妄为,都是他们布好的局。这样费尽心机!他们是要趁此良机,狠狠打压叶氏,甚至扳倒叶氏!   林又卿望着不卑不亢、举止得体的林又珩,想着这种种或许都是他的计策,不觉冷汗涔涔。再看了看边上的林又鹤,他对灵徽公主虽无情,但既娶了灵徽,便会护好她——林又卿太了解她这个二哥了。   所以,她要说出真相吗?说出来,灵徽公主和四皇子今日的种种行为便都有了诬陷之嫌,林又珩和林又鹤又会怎么样呢?她虽已决心助三皇子一方,可她真能不顾自己的哥哥吗?   不说吗?林又卿注视着绾柔公主,她端庄地立在叶贺身旁,不怒自威,似乎凛然无惧。要让叶家担下这个罪名吗?叶家无辜,且他们于三皇子而言何其重要!怀安,怀安的母亲也是叶家千金啊……   俞怀安始终沉默地看着这一切,他知道,此时说什么都是无用。一切,只看入宫后,谁能使皇上信任。只是今日叶家深陷局中,该如何自证清白呢……   “爹,我们既不曾做过这样的事情,便入宫又何妨?”绾柔公主对叶坤说道,又睥睨着灵徽公主,“妹妹不如再哭一哭,或许能博父皇几分心疼。”   灵徽公主恨恨地扫了一眼她的姐姐,没有接话。林又卿看在眼里,不禁想着,绾柔公主的母妃来自逐渐没落了的王氏,可是她身上的尊贵竟与生俱来般令人折服,却不令人生厌,远胜嫡出的灵徽。   事已至此,一院的人都知道,只能闹到皇上面前了,于是都不再多言,命了人先去宫中禀报一声,便浩浩荡荡地预备入宫。   林又鹤疾走几步至她身边,轻轻道:“阿卿,你先回去。你怀着身孕,别掺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了。”   “二哥,你要入宫吗?”   “自然是要的。她既嫁了我,我总不会置她于不顾。”林又鹤淡淡地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灵徽公主。   林又卿咬牙思索良久,才开了口:“我也去。我有些事,要亲口对皇上说。”   听她这样说,林又鹤和俞怀安都疑惑且担忧地望着她。林又卿并不给他们发问的机会,撂下一句:“走罢。”便径直登上了车。   希望你不要怪我,二哥。我只是……   我不会让你有事的,我也不能让叶家出事!   ☆、生变   宫城的巍巍朱墙,年复一年地伫立在平静无波的护城河边,与那些身披金甲的御林军一起,庄严肃穆地向世人昭示着天家赫赫威仪。   残阳如血,为半壁江山染上一片萧然。远远的,钟声悠悠。   林又卿一手搭在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之上,缓慢而平稳地踏上冰凉的汉白玉阶。   俞怀安与她并肩同行,注视着她微蹙的黛眉,轻抿的唇角,含着骄傲和自矜之意的下颌。他不知她要做什么,但他毫不犹疑地陪在她身边。   皇上俞临霁着一袭明黄龙袍,面无表情地坐在首席。众人以四皇子和叶坤为首,纷纷跪下叩拜。   “平身。”皇上吩咐道,又略带了一丝不悦地问,“听说你们在叶府里闹得不可开交,这成何体统?怀玦,你先说,究竟何事?”   “回禀父皇,今日灵徽去叶府探视绾柔,哪知离开时,竟遭了叶家次子叶翰无礼轻薄!儿臣听闻此事一时气愤,没耐住性子,便带人到叶府大闹了一番。此事是儿臣的过错,儿臣给右相大人赔罪。”四皇子说着,朝叶坤作了一揖。   皇上闻言怒道:“灵徽身边伺候的人呢!”   灵徽公主便回话说,当时身边的侍女被她派去寻她丢失的香囊了。叶翰重重地跪下磕了个头,道:“皇上明鉴,微臣从未行此不轨之事啊!”   “父皇,叶翰的秉性儿臣还是清楚的,他绝不会做这样的事。”绾柔公主的容貌神情与皇上如出一辙,透着清冷孤高。   眼见皇上陷入了久久的沉默,似乎信了绾柔公主所言,四皇子便接着道出了重头戏:“父皇,且先不论此事的是非。今日,儿臣一时不冷静命人打砸叶府时,竟无意间发现了一些不干净的东西,少不得来请父皇定夺了。”   于是,早有内监呈上了一个托盘,里头托着那人偶和碎成几瓣的楠木盒子。皇上只瞟了一眼便勃然大怒,猛地一拍桌:“这肮脏东西,从哪里弄来的!”   见皇上气极,众人都急忙跪下。林又珩不疾不徐地回话:“回皇上,此物乃是小厮从叶府内院里无意间发现的。”   “父皇,”绾柔公主跪直了身子,朗声道:“此楠木盒,乃是月前世子妃所赠,其中所置本是一套羊脂玉饰。至于为何变成了这样一个人偶,儿臣不知,或许四哥和灵徽会清楚。”   于是跪了一地的众人都回头,或惊愕、或期待、或愤恨地盯着林又卿,皇帝的亦望了过来,眼神深沉,使人猜不透他的想法。   “来人,即刻去叶府,找一找公主说的那套玉饰。”皇上沉声吩咐,“你们都别跪着了,叶家众人和绾柔,且去暖阁坐着饮茶罢。世子妃留下,朕有些话想问一问你。其余人,你们都回府候着。”   所有人虽是各怀心思,却也只得诺诺应是,各自退下。林又鹤神色复杂地望着林又珩和灵徽公主,又担忧地看了看林又卿,终究忍耐着离开了。   见俞怀安总不挪步,皇上便说:“朕不过问世子妃几句话,怀安,你不必担心。她怀着朕的侄孙,朕岂会为难她?”   “你放心。”林又卿轻轻道。   你放心,这三个字,俞怀安无数次对她说过,无数次安抚了她的悲伤、焦躁、惶恐。这一次,由她来说——你放心,怀安,我不会有事,叶家也不会有事。   俞怀安从林又卿坚定的眼神中明白了她的决心,于是不再多言,行礼告退。一时间,偌大的殿堂,只剩下皇帝与林又卿二人,外加几个雕塑般无言静立的内监和宫女,默默守在门口。   “说罢,那木盒,当真是你送的?”皇上面上有些疲惫,伸手揉了揉太阳穴。   “回皇上,那的确是妾身所赠,里头的羊脂玉饰共有手镯一对、项圈一个、玉佩一枚。那楠木盒上的浮雕是江南名家张青所刻,绝无其二。”   皇帝似乎觉得这是件颇有意思之事,玩味地看着她,问:“你倒不帮着你哥哥说话?”   “妾身虽见识浅薄,却也晓得欺君乃是大罪,是以妾身不会偏帮任何人,只是道出所知的事实而已。”林又卿答得从容不迫。   皇帝付之一笑,命赐了座,又叫上茶。   殿中死气沉沉,一片寂静。林又卿小口小口地抿着茶,然而揣着满心疑惑和不安,根本品不出是何滋味。皇帝不再出言,又不令她退下,她不知何意,只得在这诡异的气氛中沉默地等待着。   殿外,连夏日无处不在的蝉鸣声都丝毫不闻。唯一的声响,是那冰轮转得吱吱呀呀,以及冰块融化时,水珠滴落的声音——“叮”的一声,勾得林又卿心头紧绷的弦“嗡”地一颤。   日色已尽,夜幕初至。   终于有内监迈着细碎的步子入殿行礼,双手捧上拖着几件玉饰的托盘道:“启禀皇上,奴才们仔细查看了,确有几件羊脂玉饰散落在地上。”   一应物件,与林又卿所言一般无二。   林又卿刚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却又提心吊胆起来——她不在意四皇子如何,可皇上,会不会责罚林又珩?她虽对自己的大哥寒了心,但,骨肉至亲,哪里真能这样轻易割舍呢?   皇帝还未说话,那内监又接着禀报道:“奴才们起初不知该往哪间屋里搜查,只得各处都翻找了一番。可谁知,奴才们在一间书房里头,偶然见着几封信件,竟是大有不妥,只得带回来请皇上过目。”   听到此处,林又卿已觉不对劲。既是去找玉饰,岂会注意信件之类?她盯着那内监,暗自猜测,莫非四皇子在御前亦有自己的人?   然而她来不及细想,却见皇帝接过了那内监呈上的几封信,越看脸色越是铁青,最后将信纸揉成一团猛得一掷,霍然站起,勃然大怒道:“反了,都反了!”   林又卿唬了一跳,也急忙站起来劝:“皇上息怒。”心里却想着,皇帝素来多思多疑,怎么会没想到这些信的来历大有可疑之处?   皇上强抑怒气,问:“叶坤之妻在何处?”   “回皇上,奴才们入叶府时,正见叶夫人礼佛回来。”那内监回道。   “带来!”皇上冷冷地吐出这两字,又说,“叶府里头的妾室和几个庶出子女,也统统给朕带来!收拾出昭晔宫,让叶家人都住进去,就说叶府被四皇子搅得乌烟瘴气,朕命人重新修葺。记着,一个都不准少了。”   林又卿大是惊诧,皇帝这是要软禁叶家上下!那些信里,究竟写了什么?原本以为证明了人偶一事的清白,叶家便可安然无恙了,怎得却又生变故?   “天色不早,世子妃不如也在宫中住下吧。”皇帝淡淡地说。   听要她留下,林又卿便十分不安,推脱道:“皇上恕罪,妾身自有身孕以来,夜里总睡不安稳。若骤然住在宫中,只怕一时不适应,彻夜难眠,还望皇上能恩准妾身回府。”   然而皇上似乎铁了心不让她离开,只说传太医来为她安神养胎,便不再给她辩驳的机会,命她退下。   林又卿不禁揣测着,若皇上只是因为她听见了叶氏被软禁的原因,恐她出去私递消息倒还好些。若是那信中的内容同宁合王府也有牵连……   她越想越忧心,只苦于俞怀安不在身边,无人可倾诉。但转念一想,幸好俞怀安不在,否则二人都被困在宫中,可要如何是好?   只是今日的那内监,实在形迹可疑。偌大的宅院里,几封信件竟会引起他的注意。林又卿认定了那是四皇子的人,只是想不通,为什么皇帝会这样轻易地相信?   她坐在安排给她的屋内,皱眉苦思许久而无果。这时,一个宫女叩门进来,奉上一盏燕窝道:“启禀世子妃,这是贵妃娘娘命奴婢送来的燕窝,贵妃娘娘请世子妃保重自身和胎儿,不必多思,一切有三皇子和世子料理。”   燕窝晶莹剔透,兑了鲜牛乳,散发着淡淡的香气。皇后不闻不问,倒是贵妃有心。林又卿道了谢,拿起调羹,一点一点地用着燕窝,盼望着真的如贵妃所说,三皇子和俞怀安能解决这一团乱麻。   唉,适才她还要俞怀安放心。但此刻,俞怀安得了消息,必是极其担心吧?   林又卿无可奈何,逼自己将诸般繁杂的思绪都赶出脑海——好好睡一觉,林又卿——她这样对自己说。   刚躺下,忽觉腹中的胎儿似乎踢了一脚!林又卿立刻呆住不敢动弹,心中惊喜极了——那是她的孩子,是她和俞怀安的孩子啊!想着大夫说这一胎是双生之象,今日的种种不安,被心底泛上的喜悦一点点盖过。   然而她又有些落寞,这喜悦,竟不能与俞怀安分享。   ☆、帝心   宁合别苑里,俞怀安来回踱步,愁眉深锁,等到月上中天,竟还不见林又卿回来,不免忧心如焚。他正欲亲自入宫看看时,留在宫门口等着接林又卿的小厮却急匆匆地回来禀报,说叶家所有人和世子妃都被留在了宫里。   俞怀安心中大惊,原本只当这一局叶家已稳操胜券,竟又生变,不免疑惑发生何事?无奈那小厮也是一问三不知。他想着三皇子大约今夜会回来,于是不顾夜深,赶去了三皇子府相候。   浓茶一杯杯被他饮下,天已蒙蒙亮了。直等得他焦躁至极时,等来的消息却是,三皇子刚刚入城,即刻便被请进了宫。   闻言,俞怀安霍然从椅子上弹了起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居然让皇上软禁当朝右相满门,扣留世子妃,又这样急召三皇子?林又卿此刻可安好?叶家又会如何?   疑惑和担忧让俞怀安在这三伏天里如坠冰窟,他唰地一拂袍摆,大步流星地便想入宫求见。哪想到,刚到出三皇子府,却见林又鹤急急地策马而来,飞快地翻身下马道:“怀安,你不可入宫!”   在桐州那些年,林又鹤对俞怀安而言,是至交好友,是他所爱之人的兄长。可此时此地,林又鹤是灵徽公主的驸马,是皇后的外甥,是四皇子心腹之人林又珩的亲弟弟。俞怀安不知道他的阻拦是何意,也不知自己该如何反应,只得无言站在原地看着他。   见了俞怀安犹疑的神色,林又鹤心中清楚他的顾虑。他们都知道,那些亲密无间、把酒言欢的日子终究是一去不复返了。林又鹤苦笑道:“无论如何,你是阿卿的挚爱,我不会来害你。”   俞怀安看着林又鹤苦涩的笑容,不免也想起曾经的事,想起忠毅侯府的潋滟亭里,他们共饮林又卿酿的桃花醉,笑得肆意纵情。说来才不过一年多,可他们之间,竟像是隔了重山叠水般,无可跨越。   “我信你不会。”念及过往,俞怀安心头其实是极悲凉的,然而世事实在无可奈何,他又问,“只是,为何要我别入宫?”   林又鹤肃了神色:“昨日皇上命我们出宫后,大哥便差了人去叶家悄悄守着,见到皇上派去的几个小太监除了带出那套玉饰外,另有几封信件,怕是信上的内容使皇上动了什么疑心。”   说着,他看了俞怀安一眼,见俞怀安神色也是疑惑,又接着道:“叶府之事显然都是大哥、四皇子和灵徽布的局。至于信件,我不知是否是他们所留,但搜出信件的太监十有八九是他们的人,只是不清楚皇上何以这样轻易地信了。如今叶家、三皇子和阿卿都困在宫里,你若再入宫,也不过多一个人陷进去罢了。”   “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俞怀安问,“打压宁合王府,四皇子应该一直想做,大哥约莫也会乐见其成。”   “大哥是我的大哥没错,可阿卿也的的确确是我的亲妹妹。”林又鹤似是没有回答俞怀安的问题,然而二人心中俱是了然。即使被血脉逼到对立的两方,但因着共同的、对林又卿的守护之心,他们还是可以相视会心一笑。   俞怀安忽而又皱了眉:“那你觉得我该如何?总不能就这么干等着。”   “不,当然不能这么等着。要我说,你该去找二皇子。”   “二皇子?”俞怀安若有所思。   林又鹤微有无奈地摇摇头:“我听说三皇子被召入宫了,就知道你必然着急,不会如往常冷静机变,才赶紧来拦着你。”   他轻轻一叹,接着说:“二皇子俞怀缙和绾柔公主一母同胞,没有显赫的外戚支持,平时也不涉党争,只是个闲散皇子。但正因如此,他去求情才不会令皇上反感。毕竟他是为自己的妹妹,为皇上的亲女儿求情,而不是为了叶家或三皇子。”   俞怀安这才大悟,又惊觉自己今日的确是莽撞且迟钝,竟连这样明显的事都未想到。他不再多想便翻身上马,草草和林又鹤告了辞,往二皇子府赶去。   多年来,二皇子府一直是门可罗雀,今日俞怀安骤然来访,府中上下都惊诧不已。二皇子微有疑惑地请了他入内,又命人奉茶,问:“不知世子到访,是有何事?”   “二殿下,我明白今日这样匆匆而来,是有些冒昧了。只是事出紧急,还望殿下恕罪。”俞怀安说着站起作了一揖,接着道:“求殿下出手相助。”   二皇子不免愈发不解:“世子不必多礼,请坐。究竟发生何事,你且说来,我若能帮上忙的,必然尽力。”   俞怀安便简明扼要地将昨日到今晨的种种事端向二皇子解释了一番,只略去了林又鹤所说的信件之事,又拱手:“还望二皇子能向皇上求一求情,哪怕进宫问一问究竟发生何事要扣留诸人也好。又卿有孕在身,我实在忧心不已。”   二皇子听说绾柔公主也牵连其中,便有些着急,郑重道:“我这里素来消息闭塞得很,世子若不说,我都不知此事。世子放心,即使不为世子妃,我也是要为了绾柔入宫一趟的。”   听得此言,俞怀安才终于稍稍放心。二皇子更了衣便入宫去了,俞怀安则回到宁合别苑等候消息。他心绪不宁,便在花园里漫步,却见亭中摆着一张琴和一副画架,架上,他为林又卿描的画像才绘了一半。   其实,林又卿的眉眼,她的一颦一笑,都深深刻在俞怀安心上。画像,又哪里需要照着她才能画呢?俞怀安提起笔,继续细细描绘起来。她温柔恬静的样子,她俏皮灵动的样子,怎样都百看不厌。于是俞怀安画完一幅抚琴图,又画她在桃花急雨里的一回眸,再画她在莲池之畔亭亭玉立……   俞怀安沉醉地凝视着画中的林又卿,心头既是甜蜜又是焦灼。阿卿,阿卿,你怎么还未归来?   却说那二皇子入了宫,倒也不急着去求见皇帝,而是先去了太后宫里。请过安,他便问:“皇祖母,我今日去叶府想见见我的小外甥,却不料见叶府空无一人,说是都在宫里住着呢。您可知绾柔在何处?”   “什么?叶家人都在宫里住着?这是怎么回事?”太后久不理会宫中之事,闻言略有惊讶。   “孙儿亦不清楚,只听说起初是灵徽在叶府闹了起来,四弟又带人将叶府砸得一片狼藉。后来他们皆入了宫,便再未出去,有孕的世子妃亦在内,父皇还派人去将叶府其余人都接了进来。今晨三弟回京,也立刻被召入宫中,灵徽和四弟他们倒是早已回去。”   太后不禁皱眉道:“绾柔的孩子才多大,怀安之妻更是怀着哀家的重孙子呢!无论何事,你父皇怎好连她们都扣留下来?走,你随哀家瞧瞧去。”   二皇子答应了,扶着太后出门。此时,皇帝刚在寝殿用完膳,见了太后急忙起身行礼。   太后开门见山道:“怀瑨今日去探视绾柔,却听闻叶家阖府都在宫里,便来问哀家是否知道他们在何处,只是哀家亦不晓得。甚至听闻怀珹刚回京,就也被召了进来,有孕的世子妃亦不得回府。哀家挂念儿孙,少不得来问一问,究竟发生何事,让皇儿将他们都扣在宫中?”   “母后无需挂心,他们如今都在昭晔宫里,安然无恙。不过是灵徽和怀玦任性,因着些误会,弄得叶府一片狼藉,孩儿命人重新修葺,才让他们暂住宫中罢了。”   皇帝顿一顿,又道:“怀珹亦只是为安置流民一事入宫复命,此刻在贵妃那里呢。还有世子妃,是昨日天色晚了,便先在宫中歇一夜,一会儿孩儿便命人送她回府。”   “既如此,”太后看了一眼二皇子,“怀缙,你且去昭晔宫看看绾柔吧,不必陪着哀家了。”   二皇子猜测太后与皇帝大约是有什么话要私下说,便乖觉地告了退。   “往常我总叮嘱你,前朝后宫都需势力均衡,不可有谁独大,以免威胁到你的地位,你亦清楚其中利害。怎的此番却似是想顺了司徒家的心思,打压叶家?”太后面容严肃,全然不是方才那个挂心儿孙的老人。   “母后,此番他们小打小闹的,孩儿本也不欲理会,只想趁机看看他们的心思究竟到何地步罢了。派去叶府的太监都是孩儿亲自□□的,无需吩咐便晓得要好好搜查,竟真搜出几封怀珹的手书,里头写得尽是属于他们的各地官员名单。”皇帝说着冷哼一声。   太后淡淡道:“这些心思,怀珹和叶家有,怀玦和司徒家自然也有。只要他们双方始终彼此争斗,便不可能威胁到你的地位。你若处置了叶家和怀珹,往后反倒难办了。”   “孩儿明白。因此,孩儿并未打算惩处他们,甚至没有对他们提起此事。孩儿只是将他们扣上一晚,让他们心中惶惶。这样,他们就会清楚,自己一举一动都在孩儿眼里,生死荣辱都在孩儿手中,以后行事便不敢过分。”   太后这才释然一笑,欣慰地望着皇帝:“不错,这方是帝王之道。”   ☆、出征   林又卿出宫的时候,就看见俞怀安穿着一袭白袍,握了把折扇,含笑等在宫门外。   见她出来,俞怀安迎上来,手腕一抖打开了折扇,轻轻为她扇着,拿腔作势道:“世子妃这两日辛苦,府上备了些清爽小菜和绿豆甜汤为世子妃解暑,不知世子妃可愿同归?”   林又卿不禁笑了起来,恍惚还是在桐州,她还是天真无邪的闺阁少女,他还是风流倜傥的世家公子。彼时,他也总爱这样与她玩闹。   这样想着,她一手挽住了俞怀安的手臂,微微抬头,另一手遮在眉骨处,眯起眼望着天空。悠悠白云,行行飞鸟,哪一个都比他们自由啊。   但是,能在他身边,就已经很好。林又卿轻轻靠在了俞怀安的肩上。   俞怀安侧首,脸贴着她的头发,感受着那淡淡的清香,只觉无比满足。前路纵有艰难险阻,能得一两情相悦之人携手同行,又何足畏惧?他忽而一把将林又卿打横抱起,向马车走去,爽朗地大笑起来。   林又卿惊得轻呼一声,本觉得大庭广众,十分不好意思。但听俞怀安笑得这样真心实意,她不觉也分外高兴,烦恼忧愁烟消云散,只靠在他的胸口,笑得眉眼弯弯。   回到宁合别苑,林又卿却见房里摆着许多张自己的画像,或喜或嗔,各有不同。她不觉好笑又感动,一张张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半晌,似叹似赞:“你可真真是疯魔了。”   “你难道不知?我已疯了这样多年。”俞怀安倚着门框,一手扶在鬓边,凝视着林又卿,眼底无尽温柔。   林又卿望着一张自己在桃花树下盈盈而笑的画像,觉得恍若隔世。才入京多久呢?那样天真无邪的自己,怎么好像已遥远得只剩几缕回忆了。她已经多久没有那样单纯而肆意地笑过了?她记不大清楚。在这里,她或哭或笑都是极收敛的,那日在林府得知林又鹤的亲事后悲愤至极,也仍强行按捺着。   “怀安,我变了。”她淡淡地垂眸。   俞怀安知她心中所想,快步上前握住她的手,直视着她的眼睛:“我们都变了,这不可怕。世事变幻莫测,我们又岂能一成不变?至少我们对彼此的心意未改。阿卿,这已足矣!”   纵然他们都被京城的风雨打磨出铁石心肠,可面对彼此,仍是儿女情长。   =====   近日来,整个绥朝都在不安动荡,皇帝心情阴郁、喜怒不定,满宫上下人心惶惶。而论及缘由,人尽皆知——一直安分守己的西羌骤然对大绥发兵,大军浩浩荡荡、气势汹汹,短短十日便先后夺下了大绥的五座城池!西羌的百万雄兵自西境有备而来,可大绥却是安逸太久、军纪涣散,又无能兵强将领军,自然节节败退。   林又卿看着俞怀安皱得越来越紧的眉,心内总是惴惴不安。   这天俞怀安一早便入了宫,她在别苑里等得万般焦灼。俞怀安这些天在想什么,她并非全然不知。她想要阻拦,却不知从何拦起。   其实,若论领兵打仗,她的爹爹忠毅候林齐便是有着赫赫威名的大将军王,二十年前,曾为大绥平定南境,威风凛凛。南境至今忌惮大绥,不敢来犯,十之八九也是因着林齐的余威。   可多年来,皇帝对手握兵权的大将十分忌惮,是以大绥重文轻武,如今已无良将可用。兵败如山倒,大绥若再不能反击,国将危矣!   边境军情紧急,皇帝召了所有重臣王侯入宫议事,可他究竟会派谁出征?此人身份必不可太低,否则难以服众;但世家大族之人一旦领兵,只怕再难得皇帝之信任!何况战火纷飞之地,危机四伏,又有几人愿意以身犯险?   林又卿心里咯噔地一下——俞怀安,大约是愿意的吧。好在他年纪尚轻,自己又即将生产,不会是他,不会是他……   如今林又卿的月份渐大,行动不便,本就易烦躁,此时更是忧心忡忡。左等右等,好容易盼到俞怀安回来,她急急忙忙地赶上去问:“怎么样?怎么样?是谁出征?”   俞怀安眉头紧锁,一手抚上林又卿的脸颊,眼神里闪过几分痛楚:“对不起,阿卿。”   “你,你好好的说什么对不起?”林又卿的声音开始颤抖,“你不要吓我!”   “圣旨已下,由我做主将,叶翰为左副将,还有……”俞怀安犹豫了一瞬,“又鹤为右副将。”   林又卿不愿相信地问:“怎么会?你们三人,从未领军打过仗!怀安,我们的孩子马上就要出生了!还有二哥,他只醉心诗书,怎么能去领兵?”她几乎是在嘶喊。   “对不起,对不起……”俞怀安愧疚地将林又卿揽入怀中,“有经验的将军都已年迈,年轻一辈中,除去皇子,我还算皇室的人,主将只能是我!至于叶翰和又鹤,不过是皇上的又一次势力权衡罢了。”   林又卿的小腹已经高高隆起,她手搭在孕肚之上,双肩微微发颤,勉强压抑住夺眶欲出的泪水,悲哀道:“即使我不想你去,即使我一点都不想你去那个危险的地方,一点都不想你做那个随时都会被猜疑的将军,你也不会留下,对不对?”   俞怀安将她抱得更紧,坚定道:“于公,家国有难,我堂堂大好男儿岂能袖手旁观,苟且偷生?于私,即使会被皇上忌惮,我也必须为三皇子掌控住兵权!阿卿,你知道,兵权有多重要!”他的语气从冷硬渐渐变得柔和,“但是我会很快回来,你放心,我会回来亲自教我们的孩子走路,教他喊爹爹。”   林又卿直直地凝视着他,他向来是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和林又鹤一般无二的风流潇洒。可原来,他的眉眼也可以这样坚毅,沉稳如远山,原来他的脸颊是这样棱角分明的,原来他不容置疑的样子,也是这样好看的。   “你不许受伤。”也不知沉默了多久,林又卿终于轻轻地说。她妥协了,她也只能妥协。   “好。”俞怀安的眼神恋恋不舍。   “孩子会走路前,你一定要回来。你既说了要亲自教他,将来我可是不管的。你若敢不回来,便让他只会爬也罢了。”   林又卿语气中忽然流露出的那几分任性狡黠,让俞怀安觉得好像看到了从前那个策马笑得飞扬的她。他不觉笑起来:“好,我答应你。”   林又卿莞尔,半晌又轻轻叹了一声:“既是军情紧急,很快便要出征吧?”   “是。明日一早,大军出发。”   林又卿微微一怔,“明日?”又似是无奈地摇摇头,“我去帮你收拾行装。”   她转身正要走,右手却被俞怀安一把拉住,他在她身后道:“不必。阿卿,陪着我就好。”   听了这话,听见他语气里的祈求、不舍与哀戚,林又卿差一点又要落泪。她强自忍住,温柔应道:“好。”   明日一别,还不知何时再见。林又卿想起以前读《诗经》,曾有一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当时未有所感,今日思来,竟是大触情肠。   再多待一会儿吧,再久一点。天慢些亮,天亮以后,你就要离我而去了。   朝阳并不理会他们二人的暗自祈盼,自顾自升起,洒下一片熹微晨光。大军开拨,林又卿并不去城门相送。她只是安静地起身,将同心结亲手扎在他的衣带上,为他披上银色铠甲。她既没有哭,也没有说要他留下的话。   她若说了,俞怀安真的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临阵脱逃。   还好她没有,她只是在别苑门口,最后和他紧紧相拥,平静而柔和地道:“万事小心,早日回来。”她甚至是笑着的,“你和二哥都要平平安安。”   俞怀安郑重地颌首,左手抱着头盔,右手握一把利剑,大步离去,没有回头。   他穿着铠甲的样子,也让人移不开眼睛。他的这双手,握着折扇时像是个纨绔子弟,握着宝剑时,怎么就决绝地让她想哭呢?林又卿久久地站在院门口,目送着他,看他的背影在炎炎夏日里透出凛冽之意,又看着这凛冽一点点地消失在她的视线中。   她终于回头,落寞地向里走去,却碰见了林又瑶。   自从知道林又鹤要入京一事后,虽则此事并非林又瑶的过错,但她自此疏远了娘家人,和林又瑶更是已然形同陌路。然而,毕竟皇帝当时的旨意是要林又瑶陪她待产,她也不好送走自己的姐姐,只得这么僵持着。好在宁合别苑很大,大得她们两姐妹若不想见面,根本不会碰上。   今日,倒也不像是偶遇。   林又卿瞥了一眼林又瑶,冷冷道:“姐姐有何贵干?你放心吧,待我产子,即刻便送你去大哥那里,让你嫁去四皇子府。”   “小妹,我是想劝劝你,别陷得太深了。”林又瑶一脸冠冕堂皇,“你总要为咱们林家打算,光顾着儿女情长有何用?难道,你真要站在他们那边,跟爹爹和大哥作对么?你陷得越深,将来你死我活那一日,便越痛苦!”   “奉劝姐姐一句,这里是宁合别苑,我是这里的女主人。姐姐既来做客,便该有些做客的自觉,莫要反客为主了。今日我心情不佳,没工夫陪姐姐闲话,姐姐麻烦让让。”一直不曾撕破脸的林又卿,此时大约是刚送走俞怀安的缘故,格外咄咄逼人。   林又瑶气得脸色铁青,只站在那儿“你,你……”地喊着,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林又卿再不理她,径直从她身边绕了过去。   ☆、赈济   大绥派去的援军首战告捷——这消息迅速地传遍了京城。上至重臣,下至百姓,无一不赞叹。原本,对皇上派了三个年纪轻轻的公子哥领兵一事,人人疑惑,皆不信他们能有什么本事。但,嚣张狂妄的西羌大军,竟在他们的反击下败退百里!   俞怀安等趁着士气高涨,一鼓作气,夺回了三座失去的城池。一时间,整个大绥皆欢腾一片。   在这几场战役里,最是名声大噪的,是叶家二少爷叶翰。百姓之间争相传颂着叶翰骁勇无比的英姿,他带领左翼军,趁夜深时悄无声息地迅速绕至敌后,奋不顾身从敌军中间杀出缺口,为主力军的反攻铺好了道路。   林又卿对叶翰的印象,是个忠厚善良的好儿郎。听闻了这些事迹,林又卿更是暗赞他英勇。   而俞怀安自幼熟读兵法,尽管这些年他从未向外人透露,但林又卿知道,若论排兵布阵,俞怀安绝对是少有的良将。她的二哥林又鹤,虽是素来只爱琴棋书画,但他性子豪爽,用最快的速度取得了军中将士的好感与信任,使众人接受了他们这几个骤然出现的将军。   即使林又卿很不愿意,可她不得不承认,当今这皇帝,的的确确是知人善用。皇帝将这三人的长处看得透彻,又利用了他们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使得自己的皇位尽可能少的受到威胁。   老奸巨猾!林又卿不禁腹诽。   大绥的反攻虽是颇为顺利,但边境战乱之下,难免有不少百姓流离失所,向京城的方向逃亡而来。皇帝下了恩旨,为这些难民在京城附近的渝州和滨州安家,更开设赈济仓,为难民提供衣食、被褥等。   三皇子前次安置一批流民做得甚是完备,今次,众人都只当皇帝会再派已有经验的三皇子处理此事。但大绥朝这位帝王,行事从不能以常理论断。他钦点了四皇子全权负责,朝野上下不免又是议论纷纷。   林又卿听说了消息后,只微微一笑,叫来子衿,悄声吩咐了几句。子衿领命而去,她站在屋里,凝视着窗檐下摇晃的风铃,心里想着:怀安,你在战场冒着这样大的风险为三皇子巩固兵权,我总也该做些什么,为你们分忧。   却说四皇子接下这安置难民的差事,即刻便去了司徒府。前些日子皇帝派去领兵的人中,俞怀安和叶翰摆明了是三皇子那一头的,剩下个林又鹤也难说究竟算不算他的人。兵权旁落,四皇子和司徒氏都是郁郁。   今次得了这个差事,四皇子一则想着要好好出一出风头,让皇帝和天下臣民都觉得他才敢卓绝;二则,安置难民素来是油水丰厚之事,他少不得要狠狠搜刮一笔。夺嫡路上少不得钱财来打点各方,这大好机会,他岂能放过?   到司徒府里,同司徒毓商议了一番后,二人细细定好了需笼络之人,私吞的钱财比例,以及同手下之人的分成。   “此事可莫让舅父和又珩晓得,他们二人胆小怕事得很,若知晓了必要阻拦。”四皇子神情不屑。   “殿下放心。”司徒毓一口答应,“断无让他们知晓的道理。”   过了几日,因难民过多,赈济仓的钱粮便难以负荷。但此时边境战事为停,国库中钱财的支配都需以军粮为先,也实是难有富余。皇帝下令,各宫份例除太后的以外,一应减半,又号召了朝臣世家捐献银两。   管家来请示林又卿应捐多少时,林又卿正摆弄着几支芙蓉,淡淡地吩咐道:“一万两。”   管家大惊,斟酌着问:“世子妃的意思,是要捐一万两?咱们别苑在钱财上本就不富裕,何况这一万两之数,会否太过点眼了?”   林又卿满不在乎地吹了吹手上的花粉,只说:“我自有打算,你去捐便是了。”   于是那管家也不敢再问,诺诺地退下了。   一万两?林又卿内心嗤笑,只要能做成她要做的事,银子算什么。再说……少不得是要拿回来的,她愉悦地想着。   宁合别苑捐银万两很快便传开了,百姓纷纷称颂。于是,世家大族也都不好太小气,捐的数额皆是不小。加之安置难民一事在四皇子的主理之下井井有条,禀报情况的奏折上写得尽是些好话,皇帝心情颇佳。   可没隔多久,渝州那边就传来消息,说城里发生了□□,有一老妇在府衙外长跪不起,哭诉四皇子手下的人打死了她的儿子。随后,无数难民纷纷沿街抗议,称四皇子贪污赈济钱粮、草菅人命,甚至联名写了请愿书,递上京兆府。   这封请愿书很快便呈到了皇帝手中,粗糙的纸张上字迹血红,触目惊心,更有数不清的名字、手印书于其后,仿佛是声声血泪的质问,质问各府捐的数万两白银都落于何处?皇帝当即龙颜震怒,猛地将桌上的奏章全部推落一地:   “把那个逆子给朕召回来!即刻,即刻命刑部去查!”   彼时,四皇子还懵懵懂懂地在渝州一间酒楼里花天酒地。待外面闹得轰轰烈烈,终于有人慌张地前来禀报时,四皇子大惊失色:“什么?打死人?谁干的!快,赶紧瞒住,绝不能传到父皇那里去!”   “四殿下,来不及了!那些难民闹得太过厉害,还写了请愿书,此刻,只怕皇上已经晓得了!”那小厮急得快要哭出来了。   “混账!”四皇子怒道,“究竟是谁打死了人?这样没分寸!”   “回四殿下,是刘平,只是他已不知去向了。”   宫里来请四皇子的人很快便到了,他又急又怕,却是不知所措,只惶惶地随众人回了宫。   “逆子!”皇帝见了他,啪的一声便将那封请愿书砸到了他脸上。   四皇子哆哆嗦嗦地摊开那封请愿书,一看之下频频叩首道:“父皇,父皇明鉴!儿臣绝没有命手下打死人啊!”   “你没有?街上多少人都见着了,打死人的可不就是你的侍卫!还有那贪污之事,你可敢说你没有?”皇帝此时是当真动了雷霆之怒,全不似平日喜怒不形于色,吼声惊得外头听候差遣的小太监连大气都不敢出。   “难怪赈济仓的钱粮用得这样快,朕还不得不叫各家捐银子。宁合别苑及无数重臣之家所捐那大笔的银两,只怕都落入你的口袋了吧!边境战事吃紧,上上下下都省吃俭用,你倒是富裕的很!皇家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   四皇子不住地磕头求饶,然而已无济于事。   “来人!”皇帝吩咐道:“搜查四皇子府,所有财物全部充公!命刑部查出与四皇子同流合污之人,通通革职!之前捐赠了银两的朝臣,皆按记录退回;丧子的那户人家,发百两抚恤金,另由四皇子亲自到渝州致歉。事毕后,四皇子禁足府内,无召不得出!”话毕,皇帝恨铁不成钢地盯了四皇子一眼。   此事闹得满城风雨,传到林又卿耳朵里的时候,她嫣然一笑,自言自语道:“我都说了,万两白银必会拿回来的。”   子衿奉上一盏酸梅汤,道:“小姐这次的计策当真妙极!咱们捐的银子多了,别家自然也要多捐,百姓听说了这样大的数额,拿到手的粮食却连充饥都不够,必是群情激愤,咱们的人再在人群里头煽风点火,果然便将事情闹大了呢!”   林又卿微微颔首,又一皱眉,十分疑惑:“只是那打死人却是怎么一回事?虽说这让皇上怒气更深,但终究是一条人命!此事并不是咱们安排的,四皇子……也不至如此鲁莽吧?”   “奴婢也正奇怪呢。或许,有人与小姐不谋而合,都想借此机会打压一番四皇子吧。”子衿道。   林又卿端起酸梅汤,小口饮着,思索许久仍无法确定是何人所为,便暂且将此事置之一旁了。   离她的产期愈来愈近了,想到自己和俞怀安的孩子即将出世,她便心头满满的甜蜜喜悦。只是偶尔,会望着风铃出神,期盼着她的情郎快快回来。   ☆、璟琛   与西羌的战事,在大绥夺回三座城池后,陷入了僵持。双方都不敢轻举妄动,各自坚守不出,似乎是酝酿着一场大战。   林又卿忧愁地望天,想着俞怀安不知何时才能归来。战事僵持,会有多少女子同她一样,盼着自己的情郎归来呢?她胡思乱想着,忽而有些想弹琴,便起身往琴架走去。哪知没走两步,腹部却隐隐作痛起来!   “子衿,子衿!”她慌乱地喊着,“快,快去叫大夫和稳婆!我只怕要生了。”   子衿本在门外,听她叫喊,急急进来,先是一惊,很快便沉着下来,飞奔着去了。因着林又卿产期已近了,别苑里特地请了稳婆住下,以免她生产时来回耽误时间。   林又卿的屋子里头,早有侍女扶了她在床上躺下,更是备好了一应需要的物事,稳婆和大夫也都来得极快。见着一切有条不紊,林又卿稍稍安心,这一安心,剧痛便让她忍不住死死攥紧了床单。   她觉得自己从未经历过这样的痛楚!像是要撕裂她一般,钻心蚀骨的疼!可是在这疼痛之中,她却有无限憧憬。那是她和怀安的孩子啊,一定会生得眉清目秀、玉雪可爱。   不,不,长成什么样子都没有关系,是儿子还是女儿也都没有关系,她和怀安都会一样疼爱。只要这孩子能平安,只要他健健康康地长大就好!   “世子妃,世子妃用力啊!孩子马上就要出来了!”也不知是谁在喊着。   终于,在一声嘹亮的啼哭之后,她长舒一口气,筋疲力竭地失去了意识。   无尽的混沌里,幼时的歌谣,哥哥们将她抱在肩头时的欢笑,俞怀安送的风铃又在叮铃作响了……   林又鹤教她念诗作画,俞怀安带她踏青骑马,她那么高兴。   还有娘,娘已年过四十了,纵然保养得宜,还是有了细细的皱纹。只是,她的举手投足间,尽是雍容华贵的大家风范,使得林又卿钦佩且羡慕。那天,娘怜爱地望着她,温柔地说:“阿卿啊,一定要安稳、幸福地过一辈子。”   那是什么时候?林又鹤宠溺的抚了抚她的头,笑道:“你嫁给怀安,想来会很幸福。他会和哥哥们一起守着你,你就一辈子无忧无虑,做天真无邪的阿卿吧!”   桃花醉真的很好喝。   “叮铃,叮铃……”怀安,你送的那个风铃真的好吵啊,惹得我睡不好觉。   可是,我还是不舍得把它摘掉。   林又卿渐渐苏醒了过来,子佩满面喜色地端了一只药碗到床边,道:“小姐醒了?大夫叮嘱了,小姐产后体虚,醒来就先让小姐喝了这药呢。”   “孩子呢?”林又卿坐起身,伸手接过药碗,迫不及待地问。   “恭喜小姐,是个小公子,很是健壮呢!奶娘抱去喂奶了,大约快回来了。”   子佩话音未落,奶娘已抱着一个蜀锦所制的襁褓进来了,外头的丫鬟们也都纷纷进来,齐声贺喜:“恭喜世子妃!”   林又卿急不可耐地从奶娘怀里接过了孩子,那样小的一个粉团儿,眼睛还未睁开,睡得正香。林又卿越看越喜,越看越爱,吩咐阖府上下皆赏三月的份例,众人自是也都欢天喜地。   子衿知道她好清静,便将闲杂人等都支了出去。林又卿仍是抱着孩子,爱不释手的样子,那止都止不住的笑意,为她疲倦苍白的脸色添了不少生气。   她就这样温柔地凝视着怀里的孩子,久久不动弹,子衿、子佩见她久未如此展颜,不忍打扰,也都不出声。好一会儿,她将孩子小心翼翼地递给奶娘,自己翻身欲下床。   “世子妃,您刚生产完呢,先躺着再歇一会儿吧!”奶娘忙劝。   子佩也说:“是啊小姐,要什么叫我们拿便是了。”   林又卿笑道:“你们别拦着我,去备纸笔,我要写信给怀安。这是我与他的孩子,我一定要亲笔写。”   几人知道拦不住,便只好由得她去。   林又卿提起笔来,写得神情很是认真,唇角还挂着一缕笑,眼底尽是期待与喜悦:   【怀安,见字如晤,安好勿念。今日,终于等来了我们的孩子出世,是个男孩,母子平安。孩子长得像你,但比你更耐看,很是可爱。你既不在家,便罚你不能给孩子起名字,要由我来起。从璟字辈,叫璟琛如何?你可不许说不好。另,记得告诉二哥这个好消息。   西境黄沙漫漫,想来很是艰苦。但你莫忘记,不可以受伤。   你那样笨,肯定不曾照顾好自己。风餐露宿,你一定是总想着节约粮草,不肯多吃一些。天渐渐凉了,你大约也不记得要添衣。现在,你必然是胡子拉碴、形销骨立的样子罢?唉,俞怀安,你要对自己好一些,免得回来的时候,难看得吓着琛儿。   好罢,纵然你难看了,我也不能把你从宁合别苑里赶出去。我现在厨艺很好,你回来了,肯定忍不住餐餐饱食。天凉的时候,少不得我催你添衣裳。我会把你变回那个风流倜傥、姿容不凡的样子——当然,只是为了让我看着舒心一些。   你曾答允我,要亲自回来教孩子走路,切记不许赖账。否则,琛儿见了你却不识得,我可是没法子的。   怀安,快回来吧,我与琛儿都在等着你。   思君甚笃。】   林又卿写完,将信纸三折,放入信封中,仔仔细细地封了口,命人送出去。   可是她未曾料到的是,这封信竟是许久都未得回音。自然,那是后话了。此时的林又卿,仍是沉浸在幸福的等待之中的。   第二日清晨,陆陆续续便有各式各样的人来探望她,她疲于应付,却不得不强打起精神同众人寒暄。   傍晚时分,林又珩带着淑良郡主来了。   “小妹,可真是大喜啊!”淑良郡主一进门便笑道,“知道你这边母子平安,我和你大哥都放了心,想着早上你这儿必然人多,便迟些再来,你可莫怪我们。”   林又卿恬静地笑:“怎么会?”   她抬头望向林又珩,许久不见,林又珩似乎沧桑了不少。他低沉道:“平安就好。”   淑良郡主忽而问:“阿瑶呢?她怎么不在?”   林又卿这才想起,别苑里还住着个林又瑶。大约是上次她说的话彻彻底底把林又瑶给气着了,昨日她生产这样大的动静,林又瑶也不曾来探视。她道:“大嫂,姐姐在我这儿住着,大约也不惯。皇上命她陪我待产,如今我已母子平安了,便让她回林府住着,预备嫁去四皇子府吧。”   淑良郡主的神色有一瞬的尴尬,她迅速看了林又珩一眼,又冲林又卿无奈笑道:“你们两姐妹还真是……好罢,一会儿便让阿瑶随我们回府。只是四皇子近日受了皇上这样大的申饬,还不知何时才能娶阿瑶入府呢。”   她接着道:“原本今日灵徽也要一起来的,只是自四皇子被禁足后,她一直郁郁,又得了风寒,怕过了病气给你便没来。”   林又卿每每想起灵徽公主,就会想到,林又鹤此生绝无可能与一个两情相悦之人厮守终身了。她有些落寞,但还是微笑着:“不妨事,让公主好好休息罢。二哥不在,让她照顾好自己。”   林又珩知道,他的小妹已不可能再是曾经的小妹了。他心底悲凉地长叹,面上却分毫不露,只淡淡道:“你也好好歇息罢,我们便先回去了。”   林又卿颔首,命子衿送了她们出去,只觉整个人都松懈了下来。   现在,林又瑶亦走了,偌大的宁合别苑愈加空空荡荡。还好,有琛儿。林又卿命奶娘把孩子抱来,满脸温柔地逗弄着他。无论她心情好坏,只要见到这个孩子,见到她与俞怀安共同的孩子,她便觉得有无尽的欢欣。   她将孩子抱在手里轻轻摇晃着,口中哼着幼时听过的童谣。   “琛儿呀,你说,爹爹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呢?”   ☆、失踪   光阴荏苒,未留神,便已是深秋了。林又卿不曾得到前线的消息已有很久,之前寄出的信也未有回音。她自然是忧心的,一再命人去找三皇子和林又珩询问,可是竟无人知晓发生了何事。   林又卿将琛儿抱在怀里,站在廊下愁眉不展。璟琛已满三个月了,比刚出生时长大了不少。俞怀安忽然消失得无踪无影,让林又卿觉得,这孩子是她现在能找到的,唯一和俞怀安之间的关联了。   她想着想着,便禁不住泪如雨下。   怀安,你究竟在哪里?   她忽然将孩子交给奶娘,唤了子衿为她更衣。子衿不免疑惑地问她要去哪里,她拭干泪水,冷静道:“我要入宫求见皇上,我必须要知道怀安到底在哪里。”   皇宫依然是那样庄严肃穆,入眼,是望不断的繁华富贵。小太监为他通传后,将她请进了御书房。   林又卿入殿,行了跪拜大礼。皇帝的神色闪过一瞬的不自然,轻咳一声道:“世子妃免礼。不知你入宫求见朕,是有何事?”   “回禀皇上,妾身今日求见,乃是因为世子已许久没有消息传回来。妾身三月前产子后,曾修家书一封,亦始终未得回信。是以妾身斗胆,想求皇上告知妾身,前线……究竟战况如何?世子可还安好?”林又卿努力压抑着自己语气的颤抖,尽可能毫无波澜地问。   皇帝却沉默了。   这沉默,让林又卿差一点连站稳都困难。她只觉脑海里嗡嗡作响,思绪全然不受控制。皇帝为什么沉默?俞怀安……他,他怎么了?   “世子妃,朕也是昨日刚接到的消息,前线大捷,已将西羌军队尽数逐出大绥边境,收回了全部城池。”   听了此言,林又卿心头大石骤然松下,她问:“那敢问皇上,大军何时回朝?”   “大军暂时还不能回朝,因为……”皇帝深深望了她一眼,道:“怀安和你哥哥带了三千人前往西羌受降,之后却一直不知所踪,而军中递回的消息始终被拦截,直到数日前才顺利送出。西羌只怕还有动作,大军仍要在边境严阵以待。”   林又卿难以置信地盯着皇帝,丝毫没注意到这是一件多么不合规矩的事。她耳边不断地回响着那句“不知所踪”,几乎听不清皇帝后来又说了些什么。俞怀安不见了?和林又鹤一起,在敌军的地盘消失了?她在心底一声声质问着,却不知该问谁。   她觉得自己似乎很想哭,又似乎无泪可落。   “世子妃,世子妃?”皇帝的语气颇为关切,“你没事吧?你莫太担心,如今叶翰正带兵和西羌对峙,要他们交出人来。若有不妥,叶翰会即刻发兵攻打西羌。”   林又卿突然浑身一凛,皇帝是真心想要找回俞怀安和林又鹤吗?他们的消失,会不会恰合了皇帝心意呢?她立刻收敛了所有的悲伤和痛苦,强逼自己打起精神——如今他们还活着,他们一定还活着!不可以只顾伤心,一定要想办法将他们找回,绝不能让他们就这么消失下去!   她端庄地行礼:“谢皇上。妾身相信,皇上必定会找回他们。”   皇上颔首:“不错,我必定将他们找回。”   林又卿出宫后,并未直接回别苑,而是绕道去了林府。她径直朝着林又珩的书房走去,侍女则快步进去通传。   林又珩正对着一张纸条皱眉,不知想些什么,见了她来也只是淡淡道:“我知道你为何而来,坐罢。”   “大哥也得到消息了?”林又卿问。   “是。又鹤和怀安一起在西羌失踪,还有三千士兵,也都凭空消失了一般。军中与外界的联系也断了许久,直到近些日子,他们才终于顺利递出了消息。”林又珩一边思索,一边说着。   “大哥,皇上未必真的有心想找回他们。毕竟如今土地都已收回,若是二哥和怀安永远消失了,便可免去皇上的后顾之忧。”林又卿道,“我们不能这样被他操控。大哥,无论是我们站在哪边,都不会是皇上那一边。此时此刻,当务之急便是林氏和宁合王府联手,找回二哥与怀安!”   林又卿心中已有了计较,但她一个人做不到,她必须联合各方势力。只有让各家族摒弃前嫌,站在同一战线上,她才有成功的希望。   面对沉默不语的林又珩,她说:“我知道,我们林家,在秘密练兵。”   ☆、离别   面对沉默不语的林又珩,她说:“我知道,我们林家,在秘密练兵。”   林又珩悚然大惊,在一瞬间失去了平素那面不改色的从容,很快又恢复如常,盯着她问:“你如何知道?”   林又卿狡黠一笑:“其实原本不知道的,不过现在知道了。”   她欣赏着林又珩复杂的神色,接着说:“怀安曾告诉我,宁合王府在练兵。所以我猜,爹爹曾是驰骋沙场的大将军,更会训练一批自己的人了吧?”   “俞怀安竟敢将这种事告诉你!”林又珩着实是很惊讶。   “为什么不敢?怕我告诉你么?可是大哥,即使我不说,难道你就猜不到?”林又卿微微一笑,扯回正题道:“我要二府都将自己培植的人手化作商队,分批往西边走,我与他们在边境会合,入西羌去寻人。”   她的语调稀松平常,好像这完全不是一件危机四伏的事。可林又珩却是当即便皱眉道:“你如何离开京城?如何去边境?你一个弱女子,又如何在西羌找到他们?阿卿,不可胡来。”   “我没有胡来。我知道你有自己的人和桐州联系,我会修书请宁合王爷报重病,怀安是独子,他不在,我回去侍疾便顺利成章。桐州尽是我们二家的势力,让我偷偷离开而不被发觉的法子多得是。我是个弱女子,这才能够让皇上降低戒心,若换你离开便必然不行。至于能否找到他们……”林又卿眼神一凛,“尽人事,听天命。”   林又珩没有说话,他像看着一个陌生人一般,看着自己的小妹。当年的林又卿性子跳脱,天真烂漫,哪里是如今这样小心翼翼又心思缜密?面对她这样的改变,林又珩不知自己该庆幸还是悲哀。   林又卿也并不急着催他,她知道,林又珩一定会答应。   五日后,宁合王重病的消息便传入了京城,世子领兵在外,世子妃上书请旨回桐州侍疾。皇帝恩准,另嘱咐,稚子年幼,不宜跋涉,不如留在京中,由林府诸人照料。   林又卿将子衿和子佩唤入房里,郑重道:“我此去危机重重,你们二人不必随行,留在京城替我照料琛儿。倘若生变,即刻带着琛儿逃离,越远越好,明白吗?”   子衿和子佩是自幼服侍她的,又陪嫁而来,最是忠心不二。她们知道林又卿的计划,皆欲随她同去。林又卿只道:“琛儿便是我的性命,若没有可靠之人照料,我难以放心。你们只照料好他,便是帮了我大忙了!”   她们二人无法,只得含泪答应:“奴婢们誓死也会保护好小公子,小姐放心。小姐这一去,不知多少艰险,小姐可千万保重自身。”   林又卿恋恋不舍地凝视着襁褓里熟睡的幼子,手势极轻柔地抚着他的脸颊。这一分别,还不知多久。孩子这样小,等她再回来的时候,这孩子必是不认得她的吧?她忽而觉得万分难过。   琛儿,对不起,娘必须要去找到爹爹。爹爹说了,他会回来教你走路、教你说话,我们不能让他食言,对不对?   琛儿,娘很快就会带着爹爹一起回来了,你等着我们,好不好?   她低下头,轻轻地、轻轻地吻了吻孩子的额头。那孩子动了动,她以为吵醒了他,急忙用柔而低的嗓音哼唱起儿歌来。一声声,一声声,在这漫漫长夜里,总不断绝。   ☆、启程   离开桐州,也不过就是一年有余。但当林又卿再次踏上家乡的土地之时,只觉几乎哽咽。纵然她已经明白,桐州并不安宁——宁合王府、忠毅侯府,都有各自的目的与野心;她的爹爹与宁合王多年来貌似是至交好友,实则也不知有多少是在互相利用。可是,桐州给了她人生中最美好单纯的岁月,最无拘无束,最纵情纵性。   桐州,才是她的家啊!是她在梦里都会念念不忘的地方。   来接她的是她的三哥林又泽,如今林氏五个子女,只剩了他一人在家中。二人虽非一母所生,倒也很是亲近。久别未见,林又卿问过父母安好后,林又泽道:“爹爹和母亲都在宁合王府,我们直接去王府便是,你也可亲眼见见,好叫你放心。”   宁合王府,她曾经一度以为,那是自己要了此一生的地方。谁料当时变故突生,她虽嫁作了宁合王的儿媳,却未有一日住在王府。想着自己爹娘好歹有林又泽照料,宁合王夫妇却是无人陪伴照顾,不免心内轻叹。   府里,果然王爷、王妃、林齐、林夫人皆在。见了林又卿入内,林夫人不住地那绢帕拭泪,林又卿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道:“爹、娘、父王、母妃,是我不孝,不能侍奉在你们身边;生了孩子,也不能承欢你们膝下。”   宁合王急忙将林又卿扶起,叹:“傻孩子,这如何能怪到你身上呢?”   林齐神色严肃地问:“阿卿,你果真想好了,要去西羌?”   林夫人听了这一句,更是泪如雨下。林又卿坚定道:“是,我要去。怀安和二哥都在那里,我不能置之不理!”   “阿卿,我与你同去。岂有让小妹独自冒险的道理?”一直沉默的林又泽忽然开了口。   “不必了,三哥。少一个人去,便少一分被发现的可能。这次怀安和二哥一起失踪,我去再合适不过。”林又卿没有再多说下去,但诸人都明白。   林又卿想着事态刻不容缓,坚持当日便出发,众人拗不过她,只得同意。两府的人马都只能派出去一部分,共分了四批,前三批皆已陆续出发,第四批则与她一同上路,约定在玉凉关会合。   一批大约三四十人,伪装成一支商队,启程向西。林又卿换上一身轻便的男装,与这一批人的领队共乘一辆马车。那是一个叫岳成逸的男子,是林齐培养的死士首领。他看起来二十岁上下的样子,五官端正,气质很是沉稳。但因知道林又卿是女子,他似乎有些尴尬不安,一路上只望向别处。林又卿若问话,他皆答得清晰明白;若不问,他便长久地沉默着。   从外表上看,他们俨然便是一支再普通不过的商队。即使战乱,人们仍要生活,像他们这样的商队数不胜数,是以从未遭到什么严格的盘查。没有人会想到,宁合王府的世子妃这样千难万险地要奔赴西羌,荒凉的西羌,硝烟四起的西羌。   他们日夜兼程地赶路,分毫不敢停歇。饶是这样,林又卿的心中仍然焦灼万分。她无从得知俞怀安和林又鹤的现状,甚至不知道他们是生是死!她怕极了,怕自己会到得太迟。可她知道,身边这些人都已尽力而为,于是她不动声色,只就着凉水艰难地咽下干粮,然后平静地在车上闭目养神。   她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但岳成逸似乎还是感觉到了她的忧心,难得地主动开口,虽然语气还是淡淡的:“世子妃不要着急,安心休息罢。我们已用最快的速度在赶路,大约只剩不到两日的路程了。”   听着岳成逸点破自己的心思,林又卿反倒不好意思再心急了,她微微一笑道:“多谢。”   岳成逸说得很对,一日半后,她已能透过车帘,看见一块硕大的石碑上,赫然写着“玉凉关”三字。   ☆、惊异   车队在出关后停下,岳成逸跳下马车,好似漫不经心地踱步着。他转了一圈,回到马车上,说:“世子妃,前面三批人都已到了,此刻化整为零,分散在不远的地方。”   林又卿点点头,思索了一瞬,道:“你留信号告诉他们,还是装作商队进入西羌。第一批在寒城周围打探消息,第二批在益州,第三批在青城,我们这一批去西羌的王都木城。每隔一日,各批领队在木城城东会合,交流各自打探的情况。但是,我现在要去大绥军队驻扎的地方,你们先动身。”   岳成逸皱眉:“这太过危险。这样吧,如果世子妃必须要去,就由我同行。这一批人,可以由副队长带领。”   林又卿知道他说得很对,便也没有推辞。她是来找人的,不能连他们的影子都还没见到,就先把自己搭进去。她望着车外黄沙漫天,心里想着:你们究竟在哪里呢?三千多人,不可能这样消失得无影无踪。怀安啊怀安,让我快点找到你吧。   之所以要找到大绥的军队,其实她只是想找到叶翰而已。她相信叶翰是真心想找到俞怀安的,或许能给她提供一些帮助。而且找到叶翰,也可了解一番受降时的具体情况,不至于是无头苍蝇乱撞。   但军队里,必然有不少人是属于皇帝自己的,若是她被发现,还不知道要引起怎样的风波,到时候,留在京城的琛儿便是最危险的!所以,她必须在无人发觉的情况下见到叶翰。   岳成逸听了她的要求,眉头又一次皱起:“既然如此,我们先在这小溪边上稍作等候,待有士兵出来打水,我将他们放倒,我们换上他们的衣服潜进去。你要找的人具体在哪个位置?”   林又卿想着,主将和右副将皆不知所踪,叶翰此时便是军中的主将了,便说:“他就在主帐。”   然而,主帐虽然目标明显,便于寻找,却也守卫最为森严。二人趁着夜深视物不清,换上了士兵的衣装,泰然自若地走进军营,倒是没引起注意,只是该如何进入主帐呢?   林又卿正苦苦思索,岳成逸忽然轻声说:“世子妃,我们要趁着守卫换防混进去,一会儿可能要冒犯了。”   “什么?”林又卿还未反应过来,却觉自己被岳成逸一把提起,速度极快地掠向主帐之内,她紧咬住唇才没有惊呼出声。   等她回神时,已是主帐之内。岳成逸放下了她,她飞快地回身,对着即将质问出声的叶翰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道:“叶翰,是我!”   “世子妃?”叶翰大惊,“你怎么会在这里?”   而此时帐外有士兵喊道:“叶将军,方才末将似见一个黑影掠过,往主帐的方向去了,将军可有发现什么异常?”   “没有,一切正常。”叶翰朗声道,然后疑惑地望向林又卿。   “叶翰,我不瞒你,这次我是骗了皇上回桐州,带着宁合王府和忠毅侯府的人马出来的,为的就是找回怀安和我二哥。我来是想问你,当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们去了哪里受降?怎么会突然消失?”林又卿开门见山道。   “我倒真没想到,你是这样英勇的女子。”叶翰眼神中带着钦佩,“那天,是我们夺回全部城池后不久,西羌派了使者来,同意投降,世世代代臣服于大绥朝。大家都很高兴,但也防着是诈降,所以我们商定,由怀安和又鹤带着三千士兵去西羌王都受降,我带着大军在外围等候,倘若有变,随时可支援。”   叶翰神色冰冷道:“当时,他们过丹山入王城,我带人在丹山周围等候。可是,他们消失了!三千余人,就这样消失了!我左等右等,没有任何消息传出,也没有信号弹升起,便觉有异。可我带兵冲进了王城,见到的却是准备投降的西羌王,质问我们为什么这么迟才来。”   “我带人在那一路上搜索了许多次,却没有发现任何线索。西羌已经投降,主将和右副将却都凭空消失了,我总觉得有异,可消息递回京城请求指示,却一直未得到回音,没有一个送信的人活着回来。直到前几日,我们才终于和京城联系上,皇上给我的命令却是班师回朝。我不愿就这么回去,所以只作未得消息,仍然固守。”   林又卿心中冷笑,皇帝果然是不顾俞怀安和林又鹤了!可叶翰说的话越想越诡异,那丹山有什么古怪,能让三千多人凭空消失,不留踪影?   ☆、白骨   听罢叶翰的话,林又卿当即便决定去丹山一探究竟。她正欲告辞,忽然想到,难道还要让岳成逸那样提着自己出去一次?她不免觉得有些尴尬。   叶翰看出她的犹疑,轻笑了一声,示意他们虽自己来。于是林又卿和岳成逸装作随着主将去巡查的士兵,堂而皇之地走了出去。   丹山位处西羌王都青城的东面,并不陡峭,却绵延不绝,易守难攻,是青城的绝佳屏障。林又卿离开大军驻扎之地后,迅速赶往丹山,更留下信息,令分散各地的人马抽调一半往丹山汇聚,其余则继续打探消息。   漫山的白桦,风一过便沙沙作响,阳光被筛落成一地树影斑驳。丹山的景色,着实是美的,可林又卿知道,这里有重重危机!她直觉地认为,俞怀安他们就在山中,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可她焦灼地带着人一遍遍搜寻着,却未发现任何不妥。   三千余人,若是离开了这座山,不可能悄无声息。在这重重山峦之中,树荫遮蔽之下,却也许隐藏着许多秘密。林又卿不死心,命众人就地休整,决定一会儿再找一次。   她正在溪边席地而坐,冥思苦想之时,空中忽然下起雨来。雨势渐大,沾了水的土地泥泞无比,林又卿匆匆站起,欲往树荫茂密之处躲雨,却不料脚下一打滑,她踉踉跄跄地好容易稳住了身子,垂首一看,却是大惊失色!   雨水冲刷之下,那溪边浮上的,赫然是一根残缺的白骨!   林又卿忍耐住恐惧,在瓢泼大雨里缓缓蹲下身子,捡起了那截骨头,心头慌乱万分,茫茫然不知所措,只呆立雨中。岳成逸看见,快步奔来,从她手里接过骨头,细细端详着,眉头紧皱。   “这……这是人骨么?”林又卿嗓音轻颤。   岳成逸看了她的神情一眼,似有些不忍,但还是道:“是。看起来,这骨头的主人大约是被虫蚁噬咬身亡的,骨头也被噬得只剩了这么一小节。”   “虫蚁?”林又卿不敢相信地问。   “没错。世子妃恐怕不了解,山野间,有些虫蚁比猛兽更可怖,它们成群出现,杀人于无形,往往连尸骨都不会留下。”岳成逸道,“如果当日大军是遭了虫蚁的袭击,便可以解释为何大家一直难以发现半分线索了。”   林又卿双眼死死盯紧那根白骨,深深地呼吸着。大雨淋湿了她的满头青丝和一身长袍,衣裳贴在身上,身形毕露。岳成逸别过了头去,不敢再看她,身边的众人也都垂下眼眸,她却似毫不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沙哑地开了口:“我不信。即使有这样可怕的虫蚁,我也不信怀安和二哥会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去。”她直视着岳成逸的眼睛,“听着,我要你们和我一起,继续搜寻,绝不许放弃,直到找到他们为止。明白吗?”   这一刻的林又卿,貌似是狼狈不堪,浑身却散发出比朝阳更逼人的光芒,令人不敢直视。岳成逸低头,干脆地应了一声“是”,便不再多言。   此次从桐州调集的人马皆是二府精心培养,个个训练有素。他们以二人为一组,从发现白骨的那条小溪开始,向四周一寸寸地寻找,只差没有掘地三尺。林又卿不顾劝阻,坚持也要参与搜寻。只有这样,她才会觉得,她在一步步靠近俞怀安。只有这样,她才能稍稍遗忘她的忧心,遗忘她的恐惧。   线索在第三日时终于出现。   ☆、地宫   线索在第三日时终于出现。   有人飞奔向林又卿,一膝跪地拱手道:“世子妃,属下等发现了一座类似墓葬的地宫,并在地宫门口找到了这个。”他说着双手捧上了一枚满是泥污的同心结。   林又卿一看之下,双眸蓦地睁大,猛然从那人手中夺过同心结,放在手里小心摩挲着。   抹去泥污,同心结露出它原本的样子来,一丝一缕,密密结成。同心结,结同心——那是她何其美好又诚挚的祈愿!   但,她没有允许自己沉沦在怀缅和悲伤之中,迅速回神,凛然道:“地宫在哪里?即刻带我过去。”   假日俞怀安和林又鹤真在那里,她必须马上赶去,越快越好!   那座地宫的入口,在一株高大而粗壮的老树之下,上面爬满青苔,四周荒草丛生,根本难以发现。也实在是他们一行人这几日将丹山一寸一寸地细细摸索,才得以察觉。   打开入口的开关就在那棵树上,林又卿默然看着地宫开启后,向下望去,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漆黑。岳成逸将一块石头丢下去,听了半晌,对林又卿道:“世子妃,这里并没有阶梯,只有斜向下的通道,约有三个折回,必须系着绳子,要出来时由地面上的人拉上来,否则只怕是有去无回。”   林又卿颔首表示同意,当即就取过麻绳想要系在自己腰间。岳成逸一把抢过了绳子:“世子妃,下面还不知是何情况,让你下去太过危险。我略通机关之术,还是由我去罢。”   林又卿秀眉轻蹙,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妥协,但她道:“我们的绳子还够,我在你之后下去。”   岳成逸皱眉看着林又卿,她毫不退缩地回望过去,眼神极是坚定。这样对峙半晌,岳成逸终于败下阵来。他当先入内,林又卿站在外面,看着绳子一点点放下去,听着他的声音越来越遥远,心也一点点提了起来,忐忑不已。   下面会是什么?俞怀安和林又鹤会不会在那里?   终于,岳成逸拉动绳子,发出了约定好的信号,林又卿精神一振,立刻也往里下去。   幽黑的通道里,她不敢直接滑落,怕底下有什么机关,只能抵着石壁,一点一点艰难地向下。石壁光滑,林又卿双手死死用力,指甲缝里甚至渗出了血丝,可她毫无感觉,心心念念的只是找到她要找的人。   按照叶翰的说法,他们失踪是一个多月之前的事。如果他们真的在里面……   林又卿不敢细想,只催促着自己,快一点,再快一点!   快要落地时,她心急地准备直接跳落,岳成逸大喊一声:“世子妃小心!”说着出手如电,接住了将要落下的林又卿,飞快地转身将她放在了身后,松手退开半步。   他微微一咳:“方才那里有一处机关,若是落下踩到,只怕有危险。”   林又卿若无其事地“嗯”了一声,道:“多谢。有什么发现吗?”   岳成逸尚未说话,忽然,不远处有人语声传来!那是一个男子的声音,听起来十分虚弱,在这寂静地宫的重重回声之下,显得苍凉无比。那声音似是呢喃,似是呼唤,并不太能听清在说什么。   林又卿猛地朝声音发出的地方转过头去,脱口而出:“怀安!”   ☆、觅得   她慌乱地解下腰间的绳子,像疯了一般拼命奔向黑暗的深处,一声声喊着:“怀安,怀安!”   里面忽然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听上去无力又痛苦,像是在苦苦挣扎。岳成逸点燃了火舌,急急从后面追上来,为林又卿照着路。他们循声而去,只觉渐渐地、渐渐地愈来愈近了!   林又卿焦灼万分地问:“怀安?你在吗?”   “阿卿?”那个虚浮的声音艰难地响起。   林又卿的泪水夺眶而出,再难抑制:“是我,是我!怀安,是我来了!”话到最后,已是哭得哽咽。这么久的等待,这么久的寻觅!千难万险,历尽绝望,她终于找到了他!林又卿一直深深埋在心底的伤心,在这一刻倾巢而出。她挂满泪痕的脸上,却又绽出一个欣喜若狂的笑来。   微弱的火光之下,林又卿看见一间石室里,七八个男子东倒西歪地躺了一地。有的见到了她,像是见到曙光般眸中一亮,燃气希望的光;有的则似乎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俞怀安坐在角落里,背倚着墙壁,头发凌乱、胡子拉碴,整个人瘦削得如同一张薄薄的纸片,全无生气,眼神却灼热而深情地凝望着林又卿。他身边的林又鹤面色苍白,嘴唇发紫,勉力扯了扯嘴角,用沙哑至极的嗓音轻轻唤:“阿卿,你来了。”   林又卿几乎是扑到了他们面前,紧紧地抱住了他们,抽噎着道:“还好,还好来得及,我就知道你们一定还活着!”   俞怀安艰难地抬手抚上她的脸,长舒一口气,又叹:“傻丫头,你怎么会来这里?”   “这说来话长,此时先带你们出去要紧,有什么话都等你们休养好些再说罢。”林又卿抹了把泪,恢复成镇定的样子,但她的眸中不再只是一潭死水。她转头对岳成逸道:“恐怕要烦你将他们一个个背出去了。”   岳成逸点了点头:“世子妃放心。”   他来来回回,将石室里的人陆续背到之前留下绳子的地方,林又卿一一为那些人将绳子系好,用力拉了绳子几下,上面候着的人便将他们逐个拉了上去。到林又鹤时,他像曾经一样摸了摸林又卿的头:“阿卿,苦了你了。”   林又卿鼻子一酸,掸了掸林又鹤衣服上的泥垢——其实哪里掸得干净呢?她似是玩笑:“赶紧出去好好沐浴罢,你这个样子,我才不同你讲话。”然而,她却是心酸不已,林又鹤是何等的翩翩公子啊,竟然沦落至此!   一行人间,俞怀安的状态似是比其余人都好些,甚至还能勉强走几步。林又卿为他绑好绳索,却听他温柔含笑道:“阿卿,我出事前已收到你的家书,你不晓得我有多高兴!璟琛,这名字很好听。只是我如今这样子,倒真像你心里说的似的,要吓着孩子了。”   “你只管放心罢,我保准让琛儿见到一个英姿飒爽的爹爹。”林又卿亦是笑。只要他平安就好,容貌、性情、声音,什么都可以改变,只要他没事就好。   平安离开地宫后,林又卿令众人仍照之前那样分批行动,每队带两三个伤患,分散到四周的几座城里休养,林又鹤、俞怀安自然是与她在一起。   “我们不可贸然回军中或回京城,先找地方住下来,你们身子养好些再议。”林又卿转头对他们道。   离开丹山之时,白桦仍在瑟瑟秋风里微微摇曳,各色秋叶逐水飘零。丹山是很美的,只可惜,美得那样危险而无情。   回到住处,林又卿先备了浴汤供他们沐浴,待他们换上一身清爽衣裳,又各用过一碗养胃的肉糜粥后,三人围坐在几案边,俱是神情严肃。   俞怀安先对林又卿讲了这些日子他们的经历。原来那日,他们途径丹山入青城,却不知为何,遭到了无数可怖的虫蚁袭击。那些虫蚁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三千好儿郎,几乎全军覆没,尸骨无存!讲到这里,俞怀安双手紧攥成拳,浑身发颤,不知是惧是悲。   他们不停地奔跑、逃亡,却忽然有一个士兵无意间触碰到了地宫机关,打开了入口,一脚踏空掉了下去。活着的人面对身后汹汹涌来的虫蚁,和地下一片未知的黑暗,纷纷在必死和希望之间选择了后者,咬咬牙进入地宫,按动机关合上了入口。   活着进入地宫的,已经只剩二十来人。   可是活着出来的只有八人而已!林又卿惊恐地想着,在那地宫里,他们又经历了什么?   她没有问出口,等着俞怀安说下去。俞怀安抬头望了望天,静默良久,深吸一口气,才又开口。   最先掉落的士兵,大约因触碰到了机关,在其余人下去时就已万箭穿心而死。见到那样的惨状,所有人都绝望地望着彼此——老天爷,竟真的不给他们一条生路吗!   ☆、西羌   最先掉落的士兵,大约因触碰到了机关,在其余人下去时就已万箭穿心而死。见到那样的惨状,所有人都绝望地望着彼此——老天真的不给他们一条生路吗!   无助的一行人战战兢兢地走着,可是那地宫原是一座墓葬,里面机关重重,防不胜防!入内短短一个时辰,他们已折了一半的人。   讲至此处时,俞怀安不过是三言两语带过,但他的声音低沉极了,虽是一字一句平静地吐出,林又卿却听见了他的嗓音在发颤。她握住他的手,像每一次她悲伤痛苦时俞怀安所做的那样,希望予他以几分安心与暖意。   那些死去的战士们,用生命换来了剩下诸人的一线生机。地宫里的机关都只能触发一次,他们在确认了那间石室的安全后,选择了就地休整。   十个人,每人身上所带的干粮都不超过五日之量,即使再如何节省着吃,撑到第十天上,他们也已是弹尽粮绝了。所有人都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没有食物,只能靠着从外面滴下的水解渴,无法出去,难道只能等待死亡么!   有人发了狂地想从通道向上爬出去,他的双手在无数次的尝试后变得鲜血淋漓,触目惊心。俞怀安和林又鹤死死拽住了他,也拦住了自己心底的愤怒、绝望和冲动。   众人亦曾试图深入墓穴,寻找其余的出口,结果是,幽深的地底又添了两具尸体,冰冷可怖,叫人全然看不出那曾是浴血厮杀、英姿烈烈的大好儿郎。   即使林又卿知道,俞怀安和林又鹤正好好地坐在眼前,仍是忍不住提心吊胆起来——他们是如何熬过后来的那一个月的?他们,究竟是怎样艰难地活着?   他们日复一日地打开地宫的入口,让那一线光亮透进来,让雨水落下来,好叫自己知道,他们仍然活着。到了夜晚,为了抵御凛冽的寒风,又将入口合上。   生机终于出现。   当那只野兔落在他们面前的时候,第一瞬,所有人都忘了喜悦。他们呆呆愣愣地盯着那只从天而降的野兔,几乎不知该如何言语。   半晌,不知是谁似颠似狂地大叫起来:“野兔!有野兔!”   俞怀安说,后来的他们,就靠着隔三差五会跌落下来的野物和地宫里生长的一些植物勉强支持。剩下八人,每一日能分到的食物实在是少得可怜,所有人都奄奄一息,可俞怀安心里仍是执念不消——活着,必须活着!   总算撑到了活着出来。   林又卿紧紧与他相拥着,眼眶通红:“都过去了,怀安,你们都还好好的。回京之后,你就能见到琛儿了,你不晓得他有可爱!”   她忽而想起林又鹤还在边上,不免脸颊微热,松开了俞怀安。林又鹤看着他们,眼角眉梢都挂上了笑。世事难料,他不能像他多年来期盼的那样娶个一心人,好在他的小妹是幸福的。   林又卿脑海里却猛然闪过了什么想法,她惊问:“西羌明明已经决定投降,也并非诈降,为何要害你们?”   “这些时日,我和又鹤也一直在想,究竟为什么?”俞怀安神情严肃而寒冷,“若说此次几乎全军覆没是个意外,我绝不相信。原本我们猜测西羌是诈降,可出来后才知他们已经归顺大绥……此事必定另有隐情。”   第二日傍晚时分,岳成逸神色匆匆地进来道:“世子妃,我们的人在青城发现了一股奇怪的势力。那些人都来自大绥,却似乎跟西羌王族来往密切,频频出入王宫。已经确认,他们并不属于军中。”   “来自大绥,跟西羌王族来往密切?”林又卿蹙眉苦思,仿佛隐隐明白了什么,却不知为何,总抓不住那一点思绪。   林又鹤道:“阿卿,当务之急,你先回桐州去。一则此地危险,二则你离开久了倘被发现,恐引事端。如今既有大绥的势力出现,更是耽搁不得,此间种种,留由我与怀安料理即可。”   林又卿望向他和俞怀安,心里知道林又鹤说得在情在理,却总归是万般不愿。上一次离别,让她险些失去了亲人和挚爱。她经不起了,真的不愿再经历一次那样的恐惧和不安了!   可她早已不是任性妄为的闺阁少女,她知道,一旦生变,琛儿便是首当其冲!她产后三月便与稚子分别,又岂会不思念、不担忧?   西羌的风萧瑟刺骨,卷起漫漫黄沙,迷了林又卿的眼。她勉强撑出一个笑来:“我明白,我本就想对你们说,今晚我便离开,桐州带出来的人会稍后分批回去。”   俞怀安知她不舍,一把将她揽入怀中,沉声道:“你放心,答应过你的事情,我都记得,决不食言。”   林又卿从袖口取出那枚同心结——她已经仔仔细细清洗过。她认真地将同心结系在了俞怀安的腰带上,恰如数月前,宁合别苑里的那一幕。   “不要让我等太久。”她摩挲着同心结下坠着的流苏,语气直如江南的三月烟雨般,牵连不断,温柔里含着淡淡愁意。   “好。”俞怀安有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只是淡淡的一个好字。阿卿,功成之日,我便带着你和孩子,去一个小桥流水、风景旖旎的地方定居,再也不会有战争,不会有算计,不会有离别。   马车载着林又卿绝尘而去,俞怀安望着眼前的一片空寂,怔怔出神。林又鹤走到他身边,面上含笑,嗓音却全无笑意:“我们,如何回去?”   俞怀安唇角勾出一个冰冷的弧度:“自然是要轰轰烈烈回去。”   俞、林二将还活着的消息,以惊人的速度传遍了天下,民间纷纷议论,称他们是在西羌受了袭击,才会消失这样久。他们带着活着出来的另几个士兵,长驱直入大绥设于西域的节度府,大马金刀一坐,便命人去喊节度使,要即刻上书皇帝,准许他们讨伐西羌,以挽回大绥丢失的颜面。   可怜这节度使在门缝里头悄悄看着,被他们的狂妄样子吓得不轻,又惊又惧,当即便称病不出。俞怀安只冷笑一声,即不逼迫,也不说回军营,却坦然领着众人在节度府中便住下了,全然不着急的样子。   林又鹤瞥了一眼那明显有个黑影的门缝,笑嘻嘻地上前道:“你莫慌张,我们不会为难你的。去,多拿几坛好酒来,再上肉,让我们几个好好松快松快。”   节度使不料传言里斯斯文文的世家公子竟这么一副地痞流氓的无耻样子,哪敢真上书请战,只一叠声吩咐人去准备酒菜,盼着他们吃饱喝足了早些离开。   消息传到大绥军中,自是一片欢腾,叶翰大喜,本欲即刻命人去节度府接回他们,微一思量,决定先不动作。西羌王亦听说了传言,颤巍巍地写下一封请罪书,求他们原谅自己“管束国家不严,导致强盗横行、惊扰了大绥将军”的罪行。   请罪书递进俞怀安手里的时候,节度府里众人正饮酒作乐,他淡淡扫了一眼,嗤之以鼻,当即将那材质上乘的丝帛用来擦了擦手,无视信使扭曲的神情,斟了杯酒问:“天寒路远,来使辛苦,不如饮杯酒,暖暖身子?”   信使赔笑着,腰弯得更低:“不敢,不敢。王上得知二位将军遇险一事,惭愧不已,特命在下来向将军请罪,望将军宽宏大量、不计前嫌,王上在王宫设宴,随时恭候将军。”   俞怀安付之一笑,淡淡地送了客。   信使离开后,俞怀安摒退众人,独与林又鹤对坐。   林又鹤冷然道:“西羌对大绥发兵之时何其嚣张?这态度前倨后恭,也未免相差太远了些。”   “西羌王族之内必有古怪,如今的西羌王和对大绥发兵的那个西羌王,简直判若两人。”俞怀安端起酒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把酒杯重重砸在桌上,似笑非笑,“他既相邀,我们岂能不应约?”   三日后,大绥将军俞怀安、林又鹤受邀入西羌王宫。俞怀安双手负在身后,林又鹤握着一把折扇,二人有说有笑地缓步而行,不知正谈论着什么。周围是一群西羌王派来迎接他们的侍从,几个躬身在前方引路,几个在边上赔笑,还不时介绍几句周围的建筑。   俞怀安与林又鹤举止倨傲,分毫不搭理周遭诸人的奉承,身后几个士兵也清一色的漠然之色。一众侍从冷汗涔涔,暗暗思衬大绥这帮将士未免太难伺候了些,面上却是愈加殷勤。   此时,叶翰已接到了皇帝第二道催大军回朝的旨意,他将折子攥在手里,皱起眉,想着俞怀安那边不知是何情况,于是沉默地决定仍然将圣旨留中不发。   ☆、司徒   西羌王宫。   俞怀安和林又鹤在座上饮酒,时不时瞟一眼对面的西羌大王子,然后继续顾自谈笑。   “怀安,你尝尝这羊肉,味道甚好啊甚好。”林又鹤摇头晃脑,夸张地道。   “一般。我觉得,还是我们前几日在地宫里吃的野兔更鲜些。”俞怀安淡淡地评价。   年岁已不轻的西羌王坐于首席,笑得有些尴尬:“二位将军,前日你们遭遇袭击,本王实是万分愧疚。不想西羌竟有此等凶悍的盗匪,本王一定将他们绳之以法,到时听凭二位处置。”   “西羌王客气了,我们既已活着回来,其实并不愿计较太多。只是三千弟兄在丹山丧命,却必得有个交代。可惜当日我们连盗匪的面目都未见到,恐怕抓捕起来也着实困难。”俞怀安顿一顿,接着道,“说来,西羌的能人异士倒真不少,竟能驱策虫蚁,杀人于无形,在下佩服。”   西羌王愈发讪讪,不知如何接话。那大王子却说:“将军有所不知,这样的人在西羌叫作操虫师。能力高的操虫师十分难得,但我二弟手下便有几位,将军若有兴趣,我让二弟带来供二位一观。”大王子似是看不见西羌王频频对他使的眼色,也听不见西羌王那一声声咳嗽,顾自说着。   俞怀安和林又鹤对视一眼,心下俱是一凛。西羌大王子这么说有何意?是他想嫁祸二王子,还是确有其事?   西羌王忙道:“犬子不懂事胡言乱语,二位莫放在心上。这样的能人,本王也还未见过,但本王必定派人全力搜寻,早日将袭击大绥军队的盗匪捉拿在案。”   林又鹤笑得客气而疏离:“方才大王子这么一说,在下才想起问一问。早听闻西羌王族有两位王子,怎么今日不见二王子呢?可是不愿与我们相见?”   “岂敢岂敢,犬子这几日感染风寒,不宜见客,恐过了病气,还望将军见谅,见谅。”西羌王赔着笑。   离开西羌王宫后,俞怀安冷笑不已:“我现在算是确定了,当日对大绥发兵的西羌王,绝不是今日的西羌王!这畏畏缩缩的老头子,哪有那样的胆色!那二王子也必有问题,才病得这么巧。”   林又鹤沉默地颌首表示赞同,心里在不断地阻止自己那可怕的猜想——不,绝不可能!   二人回到住处,各自进了房,俞怀安正要洗漱时,却听叩门声传来。   “进来。”他吩咐。   一个陌生男子神情严肃地走了进来,躬身行礼:“世子,属下是宁合王府的人,此次随世子妃一同入西羌,本该今日离开。但,属下查到了一些事情,必须向世子禀报。”   俞怀安也是面色一肃,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前两日我们查到了一批来自大绥的势力,便一直跟踪、暗访,今天已经确定,他们属于司徒府。并且,这些人只出入西羌王宫南面,属于西羌二王子的宫禁范围,近日来则没有动静。”   “司徒府?西羌二王子?”俞怀安皱眉,“司徒璧的人和西羌有往来?”   难道……司徒璧勾结外敌?俞怀安悚然一惊,命:“你们暂缓回桐州,留下继续查探,我要知道关于西羌二王子和司徒家之间的所有来龙去脉!”   “是。”那人毫不犹豫地应了一声,又匆匆离开了。   俞怀安的手指“笃笃”地在桌上一下下叩着,他觉得,局面似乎越来越错综复杂了。看来,未必能很快回京啊……他有些担心地望着窗外。阿卿,你会原谅我吗?   此时的林又卿,风尘仆仆地刚刚赶回桐州。她顾不上回自己娘家,先急急忙忙地赶去了宁合王府。   “父王,母妃!”她全无形象地提裙奔进了府内,“怀安没事,怀安他没事!”   宁合王与王妃匆匆迎出来,王妃热泪盈眶道:“已有快马来报过信,孩子,苦了你了。你快来,赶了几天路,快喝杯热茶歇一歇。”   林又卿亦是悲喜交集地答应了一声,甫一坐下,便又着急忙慌地问:“父王、母妃,这些日子,京中可有什么动向?”   “我们安排在宫里的眼线报信说,怀安他们还活着的消息传出前,皇上便下令要大军回朝,显是不顾他们死活了。消息传出后,”宁合王的神色似有些为难,缓了一缓才道,“皇上即刻命人将琛儿接入了宫中照看。”   “什么!”林又卿大惊失色,“琛儿被接进宫里了?”   见宁合王颌首,林又卿当即死死握紧了拳,牙关咬得咯咯作响。琛儿幼小软糯的样子在她眼前不断地出现,仿佛正咿咿呀呀地向她伸出手,要她抱一抱。她在心中暗暗发誓——若有谁敢对她的孩子下手,无论何人,她林又卿绝不会令其好过!   王妃拍着她的肩安慰着她:“阿卿,你别太担心,贵妃娘娘在宫里会照应琛儿的,琛儿不会有事,一定不会有事。”   林又卿决定立刻回京,接出琛儿,宁合王劝道:“阿卿,你冷静一些,且先缓两日。我已放出了消息,称听闻怀安无恙后,我放下心来,病情也渐好。但病好总不是一日的事情,未免引人生疑,你还是三日后再回京罢。”   琛儿,琛儿……她心里虽是一声声地唤着,迫不及待地想见到自己的孩子。宫中步步危机,琛儿那样小!   可她知道,如今时局动荡,决不可冒进,于是只能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闭目重重颔首,逼着自己忍耐。   当她踏上回京之路时,俞怀安那边,关于司徒家的消息也已有了些眉目。俞怀安避开林又鹤,再次见了派出去查探的下属。   事情和他的猜想并没有相差太远,司徒璧和西羌二王子就是一场利益交换。   西羌的大王子是正妃所出,又是长子,几乎所有人都认定他要成为未来的西羌王,而忽视了侍妾所生的二王子。可偏偏这二王子野心勃勃、工于算计,哪里会甘心屈居人下?   于是,他与司徒璧勾结,筹谋多年,由司徒家为他提供钱财和人手,终于让他得到了挟持西羌王,控制整个王城的机会。至于他给司徒家的报酬,不需去查问,必然是在大绥皇位之争剑拔弩张之时,西羌站在司徒家、或者说四皇子这一边。   西羌二王子得手后,立即趁着大王子不在王都,一鼓作气地夺下兵权、发动兵变,开始攻打大绥。他连夺大绥五座城池,希望借此坐稳王座。   这应当不属于司徒璧与他的交易范围,但,司徒璧也并未因此停止与他往来——俞怀安揣测,司徒璧大约是想等天下掌控在司徒家手中再过河拆桥。另,四皇子自上次赈灾一事收了训斥后,一直不受皇帝重视,司徒璧恐怕是急了,不惜国土也要让西羌在自己的控制范围内。   然而,他们都低估了西羌大王子。这大王子常年收敛锋芒,叫人以为他不过空有一个嫡长子身份而已。可二王子不曾得意多久,大王子便带着一批他的死忠,与他在宫中的母亲和姐姐里应外合,趁夜潜回王宫,囚禁了二王子,并将西羌王解救出来。   西羌王虽说生了这两个城府极深的儿子,自己却是一个懦弱怕事又优柔寡断的君主。他重掌王权后,第一件事便是向大绥投降,以求安稳。而对于谋权篡位的二王子,他终究狠不下心,只是命人看管起来而已。   此时,司徒璧的算盘落了空,但他还有最后一个计划——他要二王子除去俞怀安和叶翰!俞怀安与叶翰此番立下了军功,对四皇子而言,将来必是不小的威胁。二王子也知道,他若想翻身,唯一的机会便是司徒家站在权利顶峰的那一日。   以虫蚁袭击这一计策,必得在草木繁盛的山林才可,丹山正是绝佳之地!二王子自己虽被囚禁,却因西羌王的心软,仍然有办法与外界联系,精心布下了那一个必死之局……   唯一的意外,恐怕就是当时叶翰留在了军中,而是林又鹤陪他同去罢。   可,司徒璧会在乎一个无权无势,不能给四皇子带来什么裨益的林又鹤么?   果然是冷血呵!俞怀安心中不禁为林又鹤感到悲凉。林又鹤被迫牺牲了自己一生的自由,还有两情相悦的资格,以此来换取家族的荣耀。到头来,他却不过被这样轻易地放弃而已!   司徒璧……你这样费尽心机,终究也没能除去我。既是如此,我又岂能让你过称心如意的日子?   三千男儿命丧黄泉,此仇不可不报!这皇权,更是绝不会落入你手中!   俞怀安浑身散发出冰冷的气息,在房里来回踱步,计上心头。   ☆、不归   “一会儿林将军若问起来,便说我出去散散心。”俞怀安对边上一个士兵吩咐道。他深深望了林又鹤的房间一眼,在心底叹了口气,终是提步离开。   再次站在西羌王和大王子的面前时,俞怀安已不是那一副客气又冷漠的样子,他睥睨着众人,语气带了些讽刺:“老王爷,二王子与我大绥的左相亲近如斯,怎么却还派兵攻打大绥?”   大王子的唇角难以抑制地上扬了半寸,西羌王却显然是一惊,勉强笑道:“将军说笑了,犬子岂会和左相大人有来往?攻打大绥一事,实是本王治军不善,才致军中混乱。如今西羌已臣服大绥,绝不会再有此事了,将军放心。”   “臣服?”俞怀安冷笑一声,“不,我就是要你不服。”   “什么?”西羌王又惊又疑。   “从明日起,我要你陈兵边境,但不可真与我军交锋,隔三差五地小打小闹即可。”俞怀安盯着西羌王,又瞥了一眼大王子,“王爷的长子出身尊贵,又德才兼备,的确是继承王位的不二人选。”   西羌王会意,只觉手心出了一层湿腻腻的细汗。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让西羌为俞怀安所用;或者,等着俞怀安揭露出二王子与司徒璧的交易,等着大绥皇帝对二王子,甚至对整个西羌的讨伐。   先前西羌之所以能连夺五城,不过是民风彪悍又出其不意的缘故。西羌小国寡民,若当真将这仗打下去,怎敌得过国力强盛的大绥?他苦笑起来:“将军的意思,本王明白了,必定做到。”   俞怀安满意地颌首,满意地将着西羌王的无可奈何,还有大王子暗藏的喜悦都收入眼底,然后满意地离去。   回到住所,林又鹤正在树下摆弄着不知哪里弄来的一套茶具,见俞怀安回来,他笑着招手:“来,我方才听说你去散心,便也上街逛了逛,还想着或许能碰上你。没想到,不曾找着你,倒是找着一套不错的茶具,你快来试试这大红袍。”   俞怀安“嗯”了一声,坐下端起茶杯,品尝着茶里的清香和些微苦意。他看向坦坦荡荡的林又鹤,忽而有些愧疚。   “我估摸着,一时半会儿我们还回不去,有这茶具,日子也好过些。”林又鹤一边烫着杯子,一边漫不经心地说。   “你说什么?为什么回不去?”俞怀安心下一沉,难道林又鹤已经知道了?   林又鹤淡淡一笑:“我并不蠢笨,见你这几日总拖着不回军中与众人会合返京,虽不知道你要做什么,却也知道事情不会这样容易结束。”   他将茶壶盖握在手中,欣赏着上面的精致雕花,接着道:“我无心于这些争斗,也并不想让阿卿为难。我只有一个要求,倘若你们事成,你必须保林家安然无恙。”说到最后,他抬头凝视着俞怀安。   俞怀安不料林又鹤竟是猜到了他要有所动作,更不料他对林又卿的在意竟是这样深,心中大受震动,肃容道:“为你也好,为阿卿也好,只要有我在一日,我绝不会让林家有事。”   “好。”林又鹤放松了神色,唤过侍从,“将茶具收起来罢,去买酒来。”   二人相视一笑——既不能回到当年的推心置腹,不能如彼时那般豪情万丈,便让他们大醉一场罢。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不出几日,皇帝便接到了军中呈上的奏章,称西羌似仍蠢蠢欲动,并不安分,全军请命驻守边境,以保大绥国泰民安。   皇帝将奏章怒掷向信使:“西羌已然投降,怎么又不安分?驻守边境……他们倒是说得冠冕堂皇!”   信使吓得频频磕头道:“回禀陛下,这,这西羌的军队,的的确确是在边境徘徊,时不时做些纵火、抢粮之事。”   “皇上,宁合别苑的世子妃来了!”一个太监迈着碎步进来,用那尖细的嗓音说道。   “她来了。”皇帝微一皱眉,吩咐那信使,“你下去罢。”   林又卿伏身叩首的时候,想起不久之前,她也是这样来觐见皇帝。就是那一次,她得知了俞怀安失踪的消息。她努力将那种不安之感赶出体内,和婉道:“皇上,妾身前些日子回桐州照顾父王,听闻皇上将琛儿带入了宫中抚养,妾身多谢皇上费心。如今父王病愈,妾身回京,不敢再麻烦皇上挂虑,请准许妾身带琛儿回府罢。”   皇帝望着她,眼神深沉,声音冰冷:“临阙可大安了?”   林又卿怔了一瞬才反应过来,皇帝口中的临阙,正是远在桐州的宁合王。她垂眸答:“是,父王已大安。”   “怀安驻守边境,还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倒苦了你和孩子。”皇帝的样子,似乎在试探着些什么。   俞怀安要驻守边境,归期未定?林又卿大惊——这不可能,不可能!他明明答允过,要回来亲自教孩子走路、讲话!   “皇上……西羌已经平定,妾身斗胆一问,为何大军还不能班师回朝?”林又卿艰难地一字一句说着。   皇帝将她的震惊和难以置信都看在眼里,不禁心头疑虑稍淡几分,道:“西羌虽投降,却不将大军从边境撤去,不知有何企图。朕刚刚接到了怀安的奏章,请朕准他们继续留守西境。”   是俞怀安自己请命留下?林又卿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她只当是天意弄人,不让他们团聚,可怎么会?怎么会是他主动要留下!   “如今良将难得,怀安、叶翰和你二哥都是可用之才,他们愿意以家国大义为先,朕亦十分欣慰。”皇帝的语气听不出喜怒,“贵妃说琛儿可爱,这两日抱去她宫里住着了,你去罢。”   林又卿行礼告退,平静而缓慢地走向贵妃的宫室。一路上,她不停地想着,俞怀安究竟为什么不回来?兵权固然重要,可她是他的妻,琛儿是他的儿子啊!他连琛儿的面都还没见过。   明明她离开西羌之前,他还那样深情款款地抱着她,对她说“决不食言”。   那样的危险和绝望,俞怀安都挺了过来,没有令她失望。可这一次,他要失约了吗?   婴孩“咯咯”的笑声打断了林又卿不宁的思绪,她伴着太监们那一声声“世子妃到”,匆匆踏入殿中,正见奶娘抱着琛儿,贵妃和三皇子逗弄着他。   见到孩子的那一刻,她那颗颠沛流离的心像是骤然落到了实处。与贵妃、三皇子见过礼后,她便急急地上前从奶娘怀里接过琛儿,小心翼翼地抱住。看见那个甜甜笑着的孩子,她强忍住夺眶欲出的眼泪,对贵妃道:“多谢姨母照顾琛儿。”   “这孩子,又说傻话了。”贵妃嗔怪了一句,又叹道,“你们小夫妻这般不容易,我能做的,也不过就是看顾好这个孩子罢了。好在大军约莫不日便要回朝,你们一家总算是能团聚了。”   林又卿刚刚才压下去的伤心立刻便又张牙舞爪地冒出来,她望着手里软糯的孩子,长叹一声:“方才我去觐见皇上,皇上说,西羌仍然动荡,怀安他们自请留下,驻守边境。”   贵妃与三皇子面面相觑,当日俞怀安领兵,他们是商议过的,可也想着最多不过能立下军功,在军中积累威信而已。俞怀安这是……要进一步控制兵权么?   “弟妹,怀安留下可有什么缘由?西羌为何会仍不安分,你可知晓?”三皇子沉声问。   林又卿摇头道:“我并不知。我在西羌时,西羌已经投降,也并未有什么动作。”   西羌再次动乱,究竟是他们真的野心不死,还是有人特意安排?   大约不知他们,皇帝也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罢。   “等等!”林又卿猛然想起什么,“离开西羌前,我带去的人曾向我禀报,说在西羌发现了一股来自大绥的势力,却与西羌王族来往密切。今番生变,或许便与此有关!”   “来自大绥的势力?”三人都陷入了沉思,奶娘抱过璟琛退下,殿中寂静得像是郊外深邃的长夜。不,郊外的夜仍有虫鸣兽吟,此刻的静,却是无言无声,直教人觉得危险又无措。   三皇子缓缓地开了口:“弟妹,无论那是何方的势力,怀安此次留下,大约都是想为我巩固兵权的缘故。为此害得你们不得团聚,我向你赔罪。往后,我必会替他护得你与琛儿周全。”他说着当真对林又卿一揖,林又卿慌忙拦住了。   “殿下,不管是不是为了你,那都是怀安的选择,你无须自责。至于我……我亦会尊重他的决定。”林又卿这话并不是客套,而是真心。俞怀安要失约,她固然伤感。但,她仍然尊重俞怀安的所有选择。   我真的很想你如期归来。   可是,如果你不能,我会等待。   ☆、纵火   在皇后三番五次的求情后,四皇子被禁足了这许多的时日,皇帝终究还是将他放出来了。林又卿听闻的时候并不惊讶,皇帝子嗣不算多,四皇子又是皇后嫡出,在朝中更有以司徒氏为首的不少朝臣支持,若久久不让他出来,岂非让前朝后宫都动荡不安?   何况,俞怀安如今手握重兵,皇帝多疑如斯,哪里愿意看着三皇子独大呢?少不得要放出四皇子,令他们互相压制。   林又卿眼底化开一抹冷冽的寒意——你自以为如意算盘打得精明,只盼着两派人相斗之下,自顾无暇,就不会威胁你的地位。但,我总有办法叫你过不舒心便是了。   京城有一支守军,叫作京卫军。京卫军虽不过几千人,却掌控着整个都城的巡防、守卫,关系到皇家存亡,来日若有兵变,京卫军便是最后一道防线。是以,皇帝对京卫军的人手一直极为上心,上下将领尽是他的心腹,无论他们才能如何,对皇帝的忠心却是毋庸置疑。   这夜,京卫军一个吴姓副统领正带着一支小队在城西巡查,忽见几个黑影从边上的墙头匆匆闪过,他立刻叫起来:“什么人!”   那些黑影并未因他的喊声而有半分停留,倏倏掠向远处。京卫军诸人拼命追赶,终是不及,忽闻“咚”的一声,似有什么东西掉落。   “快看看,那是什么!”吴副统领高声吩咐手下,于是有人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去,弯腰准备去捡。   “是什么玩意儿?”有人心急地催问。   却只听“轰”的一声,那士兵没来得及回答,前头突然爆炸开来,火光冲天,血肉横飞!   “快跑!”不知是谁在凄厉地嘶喊。   火舌一下子吞没了靠得近的十几人,爆炸时巨大的冲击使有的人倒在地上无力动弹,绝望地见烈火蔓延过来,极快地笼罩了他们。稍远处的同伴一面疯狂奔向远方,一面回头惊恐地看着,闻着空气里淡淡的焦味和血腥气,扶着墙呕吐起来,直要将胆汁都呕尽一般。   周遭的京卫军分队,隔着老远便看见了那刺目的火光熊熊燃烧,迅速蔓延至边上的宅院——平远侯府!   平远候何氏早已没了实权,可祖上却是开国重臣,享世代尊荣。   救火!所有人都蓦然惊醒般,拼命奔向着火之处,一路寻来锅碗瓢盆之类的各式器皿,打了水跌跌撞撞地泼向那铺天盖地的大火。   然而这只不过杯水车薪,哪能阻挡这烈烈的火势?但没人敢因无甚用处便停下,仍然是一趟趟地跑着、运着水。京卫军的四个副统领已聚齐三个,又急又忧地说着今夜的情况,频频指挥手下进府救人。   火势这样猛,救人实在是艰难。平远候一家的性命是命,这些士兵的性命也是命,无亲无故的,又有几人愿意舍命救人呢?离起火点稍远的那一侧府门,陆陆续续地逃出些人来,却一直寻不着平远候和侯夫人。众人纵然着急,却也无法。直到二刻钟后水龙驶来,火才总算是慢慢地熄了。   平远候终究没能逃出来。   火灭以后,京卫军进入烧成一片焦土的平远候府查看,找到了十来具面目全非的尸体,其中一具的腰间佩着平远候的玉牌,身侧是一具女尸。   平远候几个子女扑在尸体边上,哭得肝胆俱裂。那吴副统领见状,眉头皱得几乎打成死结,领人在平远候府周遭一寸寸查探,誓要抓出贼子,才好向宫里交代。然则,莫说贼子,便连贼子的一根头发丝都没瞧见。   城东,几个男子匆匆从角门进入了宁合别苑,对坐于正席的林又卿行过礼后道:“世子妃,事情已办成了,平远候及其夫人都死在了大火之中。”   林又卿满意一笑,问:“可曾有什么纰漏?”   “世子妃放心,半分都不会有。”领头那人利落地应道。   “很好。”林又卿道,“子衿,带他们去换上府里小厮的衣服,将这些夜行衣烧了。”   他们都答应着退下去,留了林又卿悠闲地欣赏着自己蔻丹染成的指甲。这几人,正是她离开桐州时,宁合王命她一起带入京的,个个身手高强,忠心不二,帮了林又卿大忙。   子佩端过一盏茶来,轻轻放在林又卿手边。林又卿看了她一眼,问:“平远候无辜丧命,你可会觉得我太狠辣?”   “小姐如今这样,奴婢才终于不怕小姐吃亏。”子佩答。   “我如今算是很明白,我若不为刀俎,便只可做鱼肉。”林又卿声音一沉,“躲是躲不过的,我若不想任人宰割,便必须抛掉那些多余的怜悯。”   她似是在对子佩说,又似是在坚定自己的心。   平远候府一夜化作废墟,连同平远候夫妇在内共十二人丧命,二十三人受伤!第二日一早,这消息便惊动了全京城,男女老少、尊卑贵贱之人都在对此事议论纷纷。   京卫军统领徐季领着四个副统领跪在皇帝面前,叩首请罪。皇帝大怒:“既然说是有人刻意纵火,便给朕查!半个月内若查不出来,朕让你们统统都去陪着平远候夫妇!朕倒要看看,天子脚下,何人为所欲为!”   几人颤颤巍巍地应了是,向外退去,内心却是叫苦连天——除了当日见到几个黑影以外,半分线索都没有,这要他们从何查起?   皇帝心里其实清楚,这几人并无办案之能,只不过要警慑他们而已。几人一走,他便宣来了刑部尚书吴成烨。   “吴尚书,此事还需交由你去查办,才能叫朕放心。”皇帝的嗓音略带疲惫。   吴成烨拱手道:“皇上放心,臣定不负皇上所托。”   “吴尚书心中可有怀疑之人?准备从何入手?”皇帝问。   “回皇上,平远候不掌实权,不理政事,此事应与党争无关,私仇的可能更大些。臣会先去调查平远候府上下诸人近日所来往的人,看他们是否有与谁结怨。”   听罢,皇帝似是放心许多,颔首以示同意,摆摆手让他下去了。   而此时,正在宁河别苑里逗弄孩子的林又卿却接到了一封家书——并非像往常那样由回京呈报战况的信使捎来,而是由俞怀安的心腹亲自送来。   林又卿当即便明白,此信的内容必定无比重要。她凝望着信封上熟悉的字迹,心内轻叹一声,将孩子交给奶娘,摒退众人后,才拆信字字读来。   【吾妻又卿见字如晤:   此番失约,不敢盼卿不怪,只愿卿切莫为此伤心,勿要挂怀于我。我归期未定,盼卿保全自身与琛儿,日日平安喜乐。   司徒璧与西羌二王子必有勾结,卿万万小心防范。我已控制西羌,借机驻兵在外,以待来日。   ……】   只看到“司徒璧与西羌二王子必有勾结”一句,林又卿便浑身一震,再无心思看后文。   司徒璧竟将手伸得这样远了!   二哥呢?他不顾二哥了么!   是啊……他们何时顾虑过二哥?   林又卿双手紧紧攥成了拳——司徒璧,这回,我也不算害错了你!   吴成烨再进宫时,面容严肃。皇帝见了他的样子,不免也皱起眉:“吴尚书查出了些什么?”   “回禀皇上,”吴成烨行礼道,“臣四处明察暗访,确定了两名嫌犯。其一,乃是京郊一家珠宝行,平远候夫人上月去选购珠宝时,与店家起了不小的争执,几乎将人家的店都砸了。只是……小小商户,不该有这样的胆子,去火烧侯府。”   皇帝的眼神充满了危险,问:“其二呢?”   吴成烨抹了把额头上的汗,道:“其二,乃是左相大人的公子司徒毓。平远候之子何皓,前几日偶然看上了一个女子,欲买回府作妾。却不料,司徒公子碰巧路过,竟也看上了,人贩子忌惮左相大人的权威,便将那女子卖给了司徒公子。后来,何公子不满,带着人将司徒公子的手下大打一顿。”   皇帝一掌拍在书桌上:“你是说,司徒毓与何皓就此结了怨,所以火烧平远候府,以示报复?”   “这,臣未曾调查过司徒公子和其身边之人,不敢确定。”吴成烨觑着皇帝的神色,接着道:“左相大人是朝中肱骨之臣,司徒公子也是尊贵无匹,臣不敢擅动。今日入宫,也是想请示皇上,是否要继续调查?”   “尊贵无匹?”皇帝冷笑,“查!为什么不查?朕也很想知道,司徒家是不是真的一手遮天到了如此地步!”   “臣,遵旨。”吴成烨领命而去。   出了宫,吴成烨神色从容,步履坦然,哪里还有半分方才那畏缩不安的样子?他唇角泛上微微的笑意,命人悄悄地绕道,去三皇子府的后门。   ☆、陷害   “三殿下,此番着实顺利至极,司徒公子与平远候之子争执乃千真万确之事,臣不过如实汇报,便已引得皇上震怒。”吴成烨颇为喜悦。   三皇子深不可测地笑道:“纵火动机既已有了,少不得我们为他添些人证物证,方不负世子妃一番苦心。”   吴成烨拱手:“殿下放心,臣已有打算。”   宁合别苑里,子衿步履匆匆,郑重地压低了嗓音道:“小姐,胡烈已把东西交给平远候府的何少爷了。”   胡烈,正是林又卿派去纵火的人之一。林又卿命他假称自己是那夜酒后路过平远候府的一个平头老百姓,见到了事发真相,想向何皓举发。他蹲守在平远候的灵堂之外好几日,终于成功将一节□□的插销交给了何皓,并说那一日,他亲眼看到几个京卫军扔出□□,吓得拼命逃离。但谁知,爆炸时他跌落在地,却捡到了这么一节插销。   那插销上,明明白白印着京卫军的徽记。   何皓本就是个做事不过脑子的,闻得此事岂会不怒?加之胡烈一副贪财惜命的小人样子,更让他放心。当下,何皓不疑有他,摸出一个金锭丢给胡烈,夺过那节插销便欲往宫中走。   “何少爷,何少爷!草民求何少爷千万莫将草民举发京卫军一事说出去,否则,草民一家三代都在京城,死无葬身之地啊!”胡烈扯着何皓的袍角,一脸凄苦地喊道。   何皓不耐烦地甩开他:“行了,本少爷不报出你来便是。”   而此时,林又卿在宁合别苑里听完子衿的禀报,微微一笑:“何皓,应该已经在宫中了罢?”   那何皓怒气冲冲,大步流星地入了宫,便叫人去向皇帝求见,宫女太监们见他一身煞气,生怕触了这纨绔少爷的霉头,只一叠声地答应着,自去通传。近日平远候新丧,皇帝正不知如何安抚,才不会使人觉得他不重视开国重臣的后代,何皓这一来,他哪有不见的?忙忙便叫人请了进来。   “皇上,臣今日来,是因为有百姓向臣举发,那夜是京卫军贼喊捉贼,自己扔的□□!”何皓悲愤不已。   皇帝的瞳孔骤然缩紧,他和缓神色道:“何皓,事关重大,切不可胡言啊!你说是百姓举发,那人呢?他可有什么证据?”   “回皇上,此人甚是畏惧京卫军,恐被杀人灭口,因而求臣不要将是他举发一事说出。何况,臣并不知他姓甚名谁,如今茫茫人海,也无从寻起。至于证据,倒是有的。”何皓掏出了那节插销,双手奉上。   皇帝接过插销一看,呼吸陡然变得沉重又急促,他将插销攥得死死的,咬牙切齿:“畏惧京卫军,恐被杀人灭口?如今京卫军也是这样仗势欺人,为所欲为了么!”   若说单为京卫军,他们断无火烧平远候府的道理。于是,皇帝心里不免想到,那日刑部尚书吴成烨曾提过司徒毓和何皓的过节……   京卫军莫非已为他人所用?   这是皇帝绝不能容忍的!   子衿问林又卿:“小姐,那日爆炸时,京卫军也死了好几人,此时说是他们自己做的,皇上会相信吗?”   “咱们这个局,若用在旁人身上,或许是有着极大的疏漏。但,皇上多思多疑,他一旦开始怀疑司徒家的势力渗入了京卫军,便会觉得死在那一夜的士兵,都是四皇子一党要排除的异己。他会猜想,这是四皇子、或者司徒氏的一箭双雕之计。”林又卿冷笑,“聪明反被聪明误,说得大约便是皇上这种人了。”   事实证明,林又卿料得很准。   皇帝试探地询问何皓:“朕前两日偶然听闻,你与左相家的公子起了些争执,如今可化解了?”   “回皇上,那司徒毓仗着左相大人和四殿下撑腰,全然不把臣放在眼里,此怨怕是并无化解之法了。”何皓说起司徒毓,脸色便有些不悦。   皇帝腹中自是弯弯绕绕,心思千回百转,但他面上依然冷静客气:“你们都是年轻的世家公子,有什么仇怨也还是早些化解了的好。是否是京卫军贼喊捉贼,朕必定命人彻查清楚,给你父母一个交代。”   这边厢皇帝心头疑窦已深深种下,那边厢绾柔公主正笑意盈盈地来到宁合别苑探望林又卿。   俞怀安不在,林又卿直接同三皇子见面又恐太点眼,她们两个女子借着探望稚子、深闺闲话的名头,偶尔还得以见一见,是以一应消息皆由绾柔公主和叶家从中传递。   进入内室,侍女们自觉地退下,绾柔公主这才开口道:“三皇子那边已将人证都准备妥当了,一个京卫军的三等士兵,还有一个司徒毓的小厮。都是早年就安排下的人,一直未让他们有过任何动作,断不会引起怀疑。”   “我这里,也已叫人将那插销送去给何皓了。接下来,咱们便看吴大人了。”林又卿胸有成竹,闲闲地把玩着手里一串小叶紫檀,“只是,这勾结京卫军,纵火平远候府的罪名再重,攀扯到左相身上,也不过一个教子无方。若是动不得司徒氏的根本,岂不遗憾?”   绾柔公主会心一笑:“有怀安和叶翰在西羌,想必不会让我们遗憾。”   三日后,京城里众人惊闻,左相司徒璧的嫡子司徒毓被带进了刑部!据说是京卫军中有人供出,吴副统领和司徒毓常常一同寻欢作乐。刑部一查之下,司徒毓的小厮亲口招了,司徒家与京卫军勾结不浅!   一夕之间,司徒氏便成为了各家各户茶余饭后的话题。传言纷纷,都说司徒毓因与何皓一言不合,竟趁夜向平远候府投了□□,大火烧死了十几条无辜人命!   司徒氏草菅人命,还妄图以滔天的权势遮掩,欲将此事压下。四皇子先前赈灾捅出的娄子还未从百姓心中淡去,司徒氏又撞了上来,岂能不惹得民愤滔天!往昔象征着权力和尊荣的左相府,骤然变作一个卖菜老农路过都要吐一口唾沫的地方。   这些话自然也传到了何皓耳中,他二话不说,当即领了几个兄弟就入宫去,跪在御书房门口,称皇帝若不还他们父母一个公道,宁可长跪不起。   皇后自四皇子被禁足起,心下便一直惴惴不安,因而喜怒无常,惹得六宫都怨言四起。四皇子被放出后,她稍好了些,却深觉三皇子一派地位渐高,给四皇子和司徒氏带来的威胁愈来愈大,于是在后宫里对贵妃处处压制。贵妃从不顶撞、僭越,只安分守己,隐忍不发。   听闻司徒毓被带进刑部后,皇后大怒,却尚还强自镇定,一面告诫自己须得冷静,不可急躁;一面叫人出去传信给四皇子,令他万事与司徒璧商议着做决策,最要紧不可牵累自身。   “皇后娘娘,不好了,平远候的几个儿子跪在御书房门口,要皇上将司徒公子□□,严惩司徒家呢!”皇后的宫女神色慌张地跑进来汇报。   “你说什么!”皇后腾地站了起来,“何家好大的胆子!”   这样说着,皇后突然又有些担忧地问:“皇上怎么说?”   “皇上还未有旨意下来,但令人将他们请进去喝茶,不知说了些什么。现在,他们已出宫去了。”   皇后心下一沉,只觉大事不好。她再也冷静不下来,略整一整仪容,便传轿辇赶去了御书房。   御书房外,皇帝身边的首领太监王海赔着笑迎出来:“皇后娘娘,皇上此刻政务繁忙,不便接见您。您看这太阳大的,您要不先回宫歇一歇?娘娘您若中了暑气,凤体有恙,皇上必是要担心的。”   政务繁忙?皇上这分明是不愿见她了!皇后不安更甚,烦乱不已,但对着皇帝的贴身服侍之人又不好发作,勉强笑道:“本宫带了点鲜奶燕窝,皇上辛苦,用点鲜奶燕窝也可补补精气神儿。本宫是六宫之主,总要头一个体谅皇上的,你放心罢,本宫即刻便出来,不会打扰皇上批阅奏折。”   那王海仍是不敢放她进去,拐弯抹角地委婉阻拦。皇后的耐性几乎要耗尽的时候,皇帝低沉的嗓音却忽然从殿内响起:“皇后,你进来罢。”   皇后心中一喜,雍容华贵地缓步踏入御书房,盈盈拜倒:“皇上万安。”   “皇后执意求见,可是为了司徒家?”皇帝半分婉转的余地都不给皇后留下。   皇后微有尴尬,还是维持着天下之母的仪态道:“臣妾听闻毓儿犯下大错,想着皇上一定心情不甚好,就带了些甜点、补品来,让皇上舒缓舒缓心神。”   “哦?”皇上似乎笑了,笑意却只浮在唇角,“皇后有心了。”   他二人一个摆著服侍,一个从容不迫地用着点心,倒真像是恩恩爱爱的和睦夫妻。   “皇后觉得,朕该如何处置司徒氏?”皇帝拿起汤勺,搅着燕窝,徐徐发问。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仗着一点存稿大胆双开了,两篇文都会日更哒!新文叫《梧凤》,洪荒文,大家有兴趣可以去看看哟~ 好吧突然醒悟,其实这个都没啥人看的……别傻了暮   ☆、扳倒   “皇后觉得,朕该如何处置司徒氏?”皇帝拿起汤勺,搅着燕窝,徐徐发问。   皇后微怔,大约不曾料到皇帝会这样直戳了当地询问她涉及朝政之事,她收敛情绪,平和地微笑道:“皇上,后宫不得干政,臣妾谨记。”   皇帝听罢,倒没再多说什么,只轻点了点头吩咐说:“点心朕已用得差不多了,皇后回去罢。”   “皇上,”皇后却突然跪下,“政务上,臣妾半分都不敢沾染,但毓儿是臣妾的亲侄儿,臣妾眼见着他长大,并不相信他是大奸大恶之人,还望皇上明察啊!”   “朕不会冤枉他,亦不会宽纵他。”皇帝深深地盯着皇后,像是要把她看个透彻。   皇后明白,此时自己若求情,皇帝根本不会理会,再多说下去也只是平添他的不悦而已。于是她礼仪周全地一拜,从容道:“臣妾愿皇上忙于政务之余,也能小心身子,臣妾告退。”   大绥与西羌的边境,军营主帐中。   “阿翰,招募士兵一事如何了?”俞怀安不疾不徐地问。   叶翰笑得满室阳光:“很顺利。我们以人手不足、没有熟悉当地情形的人为由,募兵大约千人。这一千人中,我亲自挑选了一部分,准备培养做心腹势力,带着其余人为我们所用。”   “好,军中只要有一部分人能坚定不移地忠于我们,到生死抉择之时便会影响其他人的决策。大绥军队多年不曾征战,没有沙场铁血的经历,他们对皇帝的忠心也未必能多深刻。”俞怀安坚定道,“此次既是决意扳倒司徒家,只怕离剑拔弩张那一日也不远了。”   叶翰亦郑重地颔首,半晌,突然想到些什么:“又鹤他……”   “不要动他。”俞怀安皱了皱眉,“他不会干扰我们的计划。”   他说完,走向了帐外,朝着营地边上的一处小山丘行去。林又鹤坐在漫漫黄沙之上,悠悠白云之下,青鸟掠过,红叶飘零,他独自执壶而饮,将这个傍晚写满了荒凉。   俞怀安见了此情此景,不禁快步去到林又鹤身边,想打破他的孤寂:“又鹤。”他朗声唤。   “你来了。”林又鹤笑起来,“军中事情忙完了?”   “嗯。”   “阿卿和琛儿可好?”他问。   俞怀安凝视着自己腰间的同心结,带着几分苍凉和感叹道:“阿卿她,心里大约还是怪我的罢。不过,想必也是明白我的。”   林又鹤再痛饮了一口,没有说话,二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   “又鹤,”俞怀安抬头直视着林又鹤的眼睛,“我们要开始有所动作了。”   “你放心罢,我不会去打扰你们,只要你记得你承诺过的事就好。”林又鹤将酒壶往边上一搁,双手枕在头后,貌似慵懒且满不在乎地躺下,阖上了双眸。   俞怀安站起来,一字一句道:“林家绝不会有事。”然后看了无甚反应的林又鹤一眼,回身离去。   秋风萧瑟,他更萧索。   短短三日,刑部便定下了司徒毓与京卫军勾结,火烧平远候府的罪名。纵然司徒毓抵死不认,也奈不得人证物证俱全。刑部尚书吴成烨在朝堂之上一一禀报,四皇子、左相司徒璧及另外数名朝臣频频反驳,皇帝当堂震怒,命所有质疑刑部、意欲包庇司徒毓的大臣闭门思过,并判了司徒毓及涉事京卫军秋后处斩。左相声泪俱下,几乎昏厥过去,也并未博得皇帝半分同情。   京卫军自此事后在皇帝心目中地位骤降,皇帝亦开始了对军中将领的清洗、更换。然而,骤然换掉这样一大批人,实在太容易给别有用心之人趁虚而入的机会了。林又卿借机安插了数名宁合王府的人进去,三皇子和叶家亦埋下不少人手。   林又卿在别苑里教琛儿说话:“琛儿,我是娘亲,听话,叫一句娘亲好不好呀?”   小人儿在奶娘怀里咯咯直笑,肉嘟嘟的小手不住地往林又卿身上扑。林又卿心头又是暖又是酸,将孩子抱进自己怀里,柔声哄着。   “世子妃,宫里派了人出来,说皇后娘娘请您入宫小坐呢。”侍女恭声回禀道。   林又卿不禁一凛,皇后要见她,意欲何为?西羌那边的消息还未传来,可不要生变才是……   她已很久没有拜见过皇后了,站在三皇子那一方的时间愈久,种种痕迹便愈明显。四皇子一派的任何人——皇后也好,她的大哥大嫂也罢,大约也都并不想与她见面,免得彼此尴尬,甚至彼此生恨。   但这一次,林又卿再度整理仪容,怀揣着疑虑和无畏之心,踏着玉阶金砖,入了椒房殿。   “妾身宁合王世子妃林氏参见皇后,皇后娘娘万安。”皇后从来都不只是她的姨母而已,此时此刻更是不会来与她论血脉亲情,于是林又卿毫不犹豫地跪下行了大礼。   皇后并不叫她起来,只是冷笑道:“林又卿,原来你还记得你姓林?”   “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妾身不敢忘了自己的姓氏,亦不会忘记父母养育之恩。”林又卿并不胆怯。   “既然不敢忘,你怎么又亲手将自己的家族推上死路?”皇后逼视着她,“林氏与司徒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难道不知?”   “皇后娘娘,请恕妾身并不明白您在说什么。林家世代忠心耿耿,皇上心中自有计较,妾身岂会将林家推上死路?”林又卿此时已然明白,皇后不过是病急乱投医,还抱着一丝残存的希望,盼她顾念林家,拉扯司徒氏一把。然而,皇后还不知道,司徒毓的死刑不过是开端,后头还有更多好事等着司徒家呢。至于林家……   她相信俞怀安,相信他不会让她痛苦为难。   皇后没能从林又卿身上得到想要的,可此时的她并不能拿林又卿如何。   不出五日,边疆传来消息——西羌在和大绥虚耗了许久之后,终于因为粮草短缺而彻底臣服。皇帝喜悦之余,急召大军回朝,论功行赏。   隔日,一封八百里加急的奏章呈到了皇帝的桌前。   当天下午,司徒氏全族落狱待审!   不只京城,此事一出,可谓天下皆惊!连司徒氏自己都还没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何事?所有人都在揣测,司徒氏究竟犯下了什么大错?出了左相与皇后的氏族,居然一夕之间尽数被囚禁!   皇后自得到消息之后,已在御书房前脱簪跪求了三个时辰。堂堂一国之母,狼狈地披头散发,跪在冰冷而坚硬的青石砖地上,满面泪痕,哀哀乞求,着实是叫人心疼的。   但皇帝并不心软,只淡淡吩咐:“皇后愿意跪,由她跪去便是。”   四皇子被皇帝派人关在了皇子府里,司徒氏事毕之前不许其迈出半步。京城,风雨飘摇!   不知多少人彻夜难眠呵!   待到早朝时,数不清的朝臣顶着乌青的眼圈入了宫。归顺了的朝臣,此刻四皇子见到三皇子都不像往日那般不屑一顾,有不少甚至讨好地上前行礼搭话,想为自己寻条退路。三皇子的人都得了严令,不许骄矜、依然不许流露出与他的亲近。   敌人了解自己越少,才越能出其不意。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众大臣仍是一如既往地山呼万岁,却是各怀心思。   龙椅上的皇帝沉声开口:“朕知道,你们都很好奇,或是不解——为何朕囚禁了司徒氏全族,对不对?”   所有人闻言都伸长脖子,竖起耳朵,生怕听漏了皇帝接下来要说的任何一个字。只有三皇子和叶贺心里如明镜一般,因而从容不迫。   “昨日,朕接到了西羌王的降书。”皇帝顿了一顿,吊足众人胃口,才接着道:“降书中,西羌王称,前番他乃是受司徒璧蛊惑,答允只要在司徒璧举兵造反时相助,以后司徒璧可保西羌国泰民安、土地富裕。”   皇帝扫了一眼底下诸人,有几人大约觉得难以置信,惊得下巴都快掉了。   “西羌王还称,之前俞、林二位将军及三千军士几乎全军覆没,他们亦是受了司徒璧指使。司徒璧残害忠良,意欲谋反,其罪当株连九族!朕已命刑部搜查司徒府,六部合议其罪行。”   朝堂上的一举一动都传到了林又卿耳中,她很满意,失去了司徒氏的四皇子几乎无甚威胁,已全然不足为惧。   怀安,那么,你是否即将归来?我这样努力地做着一切我能做的事,你,会明白吗?   琛儿已经能够跌跌撞撞地走几步,林又卿张开双臂站在他几步开外的地方,等待着那小小的孩子扑进自己怀里。   “小姐,小姐,不好了!”是子衿慌慌张张地冲进来。   林又卿心头陡得一沉,急问:“何事这样匆忙?”   “小姐,”子衿眼泪都快下来了,“桐州传来消息说,老夫人病重。”   娘!林又卿身形一晃,子佩赶紧扶住了。   她怎么会忘了呢?她的娘亲,是司徒氏的女儿啊!她这样残忍无情地扳倒司徒氏,对娘而言,该是怎样的打击!   她怎么会忘了呢……   ☆、伤逝   林夫人的病自司徒氏落狱那一日起开始,便一发不可收拾。虽然皇帝下了旨意,司徒氏连同皇后在内的所有已嫁女子不受牵连,但家族在一夕之间从云端跌落泥潭,仍是让她这样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侯府夫人经受不起。   林又卿匆匆地又一次启程赶回桐州,不同的是,这一次她带上了琛儿一起。于情于理,皇帝都不可能拒绝让林又卿带琛儿同归,去探望病重的外祖母。   只是……当她入林府去寻林又珩时,林又珩望天半晌,终是拒绝了与她同归,选择留在京城。林又卿冷笑道:“大哥,原来你可以凉薄至此!”   林又珩并不看她,只说:“阿卿,若论凉薄,我们兄妹俩,大约是不相上下的。”   远在西羌的大绥军队终于开始朝着京城回归,林又鹤接到了家书,急得奔到俞怀安面前道:“怀安,我娘病重,我必须立刻赶回桐州,不能随大军回朝了。”   “林将军,此事尚未得皇上允准,你贸然离开只怕不妥啊!近日京中本就风波不断,皇上心情不佳,你未请命而离开,回京后皇上若怪罪,俞将军和叶将军亦是担待不起的。”边上一个千夫长道。   林又鹤并不理会他,只盯着俞怀安。此时,叶翰又接了话:“又鹤,你不如先随我们回京,向皇上请命后再回桐州,如此便无碍了。”   周遭众人都纷纷赞同,林又鹤突然单膝跪在俞怀安面前,拱手道:“家母病情紧急,实在拖延不得。今日诸位都劝阻我,是我一意孤行,皇上若怪罪,我必一力承担,望俞将军准许。”   他甫一跪下,俞怀安便大惊,连忙伸手去扶。但林又鹤固执起来,实在让人无可奈何,只得由他跪地说完这么一番话。俞怀安沉声道:“你去罢。依礼,我也是该去的。只是如今这情形实在……”他说着叹了一口气,“阿卿大约也已在路上了,你替我看顾好她,莫叫她太伤心自责。”   听到“自责”二字,林又鹤深深望了俞怀安一眼,倒也不再多言,翻身上马,扬鞭疾去。俞怀安仍立在原地,看着尘土飞扬里,林又鹤很快便消失不见的背影,内心重重地叹气。   当年那样亲密无间的岁月,被今日林又鹤一声“俞将军”击碎成浮沫泡影。林夫人若果真因此逝世……   来年,不会再有共饮桃花醉的机会了罢?   京城里头,司徒家的罪名已然定下——贿赂京卫军,勾结西羌,意图谋逆,草菅人命,贪污受贿等等,共十三条罪状,震惊天下。司徒氏所有成年男子斩首,未成年的流放边疆,未嫁女子尽数没入宫中做苦役。另,七名朝中重臣同被抄家,二十四名地方官员被革职流放,降职、罚俸之人更是不计其数。   司徒家嫡出大小姐司徒嫣,本是要嫁与三皇子为正妃的,但因未嫁之故,皇帝像是忘了此人一般,并未提起要格外开恩,三皇子一派诸人此时自然更不会去保她。   然则,谁也不曾料到,她在没为宫婢之后的那一夜,用屋内劣质的蜡烛点燃了床铺。熊熊大火迅速吞没了整间屋子,等到众人找到她时,闺阁千金已成一副焦骨。   “倒是个烈性女子。”消息传到三皇子府,三皇子把玩着手中一个荷包,无甚表情的淡淡道。叶贺却无意间发现,他握着荷包的手有些颤抖。   局势动荡之下,人人自危,与司徒家是亲眷的四皇子和林氏却安然无恙。众人都猜不透皇帝的心思,因为猜不透,又愈加忐忑。   “娘!”林又卿一下马车,便奔入林府,朝着林夫人的院子匆匆而去,奶娘抱着琛儿随在后头。   院门外,她的父亲——忠毅候林齐却立在那里。   林齐似乎老了很多,两鬓已是斑白,额头上亦有深深浅浅的沟壑,举止间更是全无往昔的意气风发之态。   “爹。”林又卿唤了一声,心酸不已,为父亲的苍老而心酸,为父女的立场、隔阂而心酸,为她的成功害了她的母亲而心酸……   林齐却冷哼一声:“爹?我都快忘了,原来我还是宁合王世子妃的爹爹。”   林又卿心里明白林齐怪她,但她无法改变二人立场的不同。当时,是林齐和林又珩对她的不信任、对林又鹤的利用,将她彻底推上了一个和他们截然不同的方向。如今,林又卿固然伤感,却也并不会选择站在林家这边。   她能做的,只是保全家人安好而已。   可如今,她的母亲并不安好!   她道:“爹,娘怎么样了?你先让我见见娘罢!”   “你该庆幸,你娘并不知她的宝贝女儿都做了些什么。若她知道,只怕根本不会愿意见到你!”林齐压低了嗓音,大约是怕林夫人听见,却并无法压低他语气中的怒意。   后头奶娘已经跟上,琛儿年幼无知,见林又卿和奶娘奔跑,还只当做游戏,咯咯笑着,嗲声嗲气地不知说些什么。   “这是……琛儿?”林齐似乎一愣,语气里添了几分柔和,伸出手去,抚着孩子肉嘟嘟的脸颊。   “是。”林又卿见自己年迈的父亲这副模样,险些要落泪。他们兄妹几个都在京城,唯一留在桐州的林又泽却又始终不成亲,父母双亲从未有过寻常人家的儿孙绕膝、天伦之乐!   林齐轻轻叹了一声,终究还是让到一侧,放了林又卿进去。   “娘,是我,是我来了。”林又卿扑到床前,紧紧握住林夫人的手。   “阿卿,阿卿!”林夫人泪流满面,“出了这样大的事,你和你大哥没有受牵连罢?你二哥回京没有?”   林又卿取出绢子为林夫人拭着泪,答道:“娘,你放心,我们都好,都很好,你快些好起来。”说着,她命外头奶娘抱进琛儿来,“娘,你看,这是琛儿,你的外孙儿啊!”   林夫人似乎精神一振,强撑着要坐起身来,林又卿不忍违拗,只为她在背后垫了两个靠垫。   林夫人将琛儿揽在怀里摇晃着,满脸慈爱地看着他。林又卿在一旁道:“琛儿,叫外祖母。来,跟娘亲念,外——祖——母。”   琛儿未满周岁,平素咿咿呀呀地也并不真能说清楚话,今日虽发不全所有的音节,却开口学道:“外母,外母!”说着还笑个不停。   林又卿既惊且喜,林夫人更是热泪滚滚而下,抱着琛儿“心肝儿”、“宝贝儿”地叫个不停。   “阿卿,娘这一辈子,年少时为了家族活着,年纪渐长为了子女活着。我素来告诫自己,司徒氏的女儿,必要端庄得体、戒骄戒躁,方不堕了家族名声。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这么活着,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司徒家树倒猢狲散!”   林夫人悲哀地叹息,“阿卿,娘的一生是走到头了,娘只盼着,盼着你有朝一日能真真正正为了自己而活。你们兄妹几个都过得辛苦,娘晓得,可是我没用,我什么都帮不了你们!我曾以为,只要我安心做好司徒小姐,安心做好林夫人,只要我安分守己就能让我在乎的人一世平安。但我错了,阿卿,并不是这样的。”   林又卿潸然泪下,不住地摇头:“娘,娘你别这么说!你会长命百岁的,你会看着琛儿长大,会看着琛儿成家立业、娶妻生子。娘,你一定会没事的!”   “傻孩子。”林夫人笑起来,爱怜地抚着她的发丝,“对娘而言,死有何惧?解脱而已。阿卿,你与又珩、又鹤,都一定要好好的,不要伤心。来生,娘不想再做什么司徒家的千金小姐,娘想生在一个平凡人家里,嫁一个两情相悦之人,柴米油盐,白头偕老……”   说到最后,林夫人的声音渐次微弱下去,手从林又卿头上坠下,双眸静静阖上,唇角仍挂着一个心满意足的笑。   “娘!”林又卿骤然凄厉地大哭起来,吓得琛儿也啼哭不已。院子里的林齐猛地推门而入,望着床上安详闭目的林夫人,似是难以置信。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好像想搭上林夫人的脸颊,却又忽而紧紧攥成拳,发着抖收回手,转身出了屋子。   林又鹤赶到的时候,就看见院子里疲惫的林齐席地而坐,神色呆滞。屋内,传出林又卿抽噎的声音,和侍女们的劝慰。   他踉跄几步,突然悲愤而压抑地“啊,啊”喊着。   然而任他们再怎样伤心,又岂能让人死而复生?   丧讯还未来得及传出去。此时的京城之外,一批弓箭手悄无声息地快速挪动着。   皇宫里,侍卫们到了换班的时候,有几人忽而飞快地拔剑,斩下了同伴的头颅。那些人连挣扎的声音都来不及发出,便已失去了气息。   暗潮在无人知觉处涌动……   ☆、京危   大军抵达京郊二十里开外时,俞怀安便命停下,派了一支小队先行入城请示。   依例,皇帝应亲登城门,检阅三军并予以嘉奖、封赏。过后,一众军士回军营,分批休假回家探亲,几位将军则入城赴庆功宴。但不知为何,直到现在都还未传出任何皇帝的指示,俞怀安也不好擅作决策,只得原地待命。   不一会儿,一个身披铠甲的男子策马从城内疾驰而出,众人都只道是派去的小队中,有人得了令出来传信。待他离得近了才发觉,此人并非军中之人,且身上竟是插满箭矢,口吐鲜血,眼见是活不成了!   俞怀安和叶翰慌忙迎上去,扶住从马上滚落的男子,急问发生何事。他们附耳上前,听得那人口中断断续续、有气无力道:“四皇子已控制京城,三皇子受困,皇上……”   话未说完,却已是气息断绝了。   但即使仅是这只言片语,也不得不叫二人大惊失色!本以为兵权掌控在他们手中,京卫军里也插进了他们的人,四皇子一方最重要的司徒氏倒了,已是胜券在握,岂知竟又生变!   “他们哪里来的人手?”叶翰皱眉,不解地看着俞怀安。   “此时与其猜测他们哪里来的人手,倒不如想想我们该如何应对。”俞怀安神色一肃,“四皇子一方,已是穷途末路,殊死一搏。对我们而言,如今连敌人从何而来都还成迷,三殿下的状况亦是未知,不可轻举妄动。不如先将大军再撤出五里,派先锋尝试潜入京城探查,最坏的结果便是——发兵攻城!”   叶翰颔首赞同道:“不错,我们有十万大军在后,京城无论如何是守不住的。四皇子夺不夺得下皇位,都必是坐不稳的。怕只怕是……三殿下遇险。”   俞怀安暂时未接话,先迅速地召来几个心腹,点出一支几十人的先锋队,从官道两侧的树林里绕路前行,又命剩下的主力军后撤。他们自己特意培植在军中之人自不必说,普通军士们经过这些日子,也大都对俞怀安和叶翰心悦诚服,撤退并未带来多少不安或骚动。   “三殿下是四殿下对我们最大的交换条件,既然要利用,四殿下就不会轻易动他。”俞怀安安排好诸事后分析,“我估计,京城里四殿下的人手应该并不多,毕竟人多了就很难隐藏,起不到出其不意的效果。但我想,御前侍卫、守城将领、京卫军首领等几个关键位置上,他们应该都有人手,才能如此顺利地将京城掌控在手中。”   “四殿下行事素来莽撞,可这番精心布置,先前我们竟全无察觉?”叶翰又是气又是急,三皇子及他的父母亲人都在京城之中,岂会不担忧?   “四皇子固然莽撞,司徒璧和林家父子却并不是。以他们的老谋深算,只怕早已准备好了鱼死网破这一日。”俞怀安说着,心中自然亦是不安的,皇帝是双方共同要拉下皇位之人,便也罢了。可,三皇子若出事,即使他们能从四皇子手中夺回皇权,这龙椅又该让谁去坐?真到那时,恐怕还将是一番不小的血雨腥风。   慢着,继承皇位……俞怀安的脑海里突然捕捉到了什么讯息。   皇家,还有一位皇子!他虽不受关注,没有势力,但亦是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   二皇子——俞怀缙!   俞怀安的一颗心陡然下沉,如果……如果二皇子真的是幕后推手……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呵!   他能带兵除掉反叛的四皇子,难道也能以同样的方式除去素来默默的二皇子吗?身后这支军队,会跟着他毫不犹豫地只考虑三皇子一方的利益吗?   不会。   二皇子若真有此心,则局势危矣!   俞怀安逼自己冷静下来,他毅然决然地望向叶翰:“阿翰,我们不能这么等下去了。我们,必须以身犯险!”   叶翰眼神一凛:“你的意思,是要入城?”   “是,入城。四皇子不蠢,不会以城中寥寥可数的守卫来对抗十万大军,他必是要和我们周旋。只要有这周旋的时间,我们便有机会救出三皇子。”他眉头一皱,道:“还有极其重要的一点,控制二皇子。”   叶翰的神情从惊讶到难以置信,思索良久,终于变到最后和俞怀安一般无二的坚定:“好,我随你一同入城。”   半个时辰后,紧闭着的京城城门上探出两个守卫的脑袋来,其中一人神情一喜,道:“原是二位将军凯旋归来,小的这就下来开门。”   俞怀安和叶翰坐在马上,皆是倨傲的样子,身后跟着二十骑精锐,赫然在城门之前排列开来。而俞怀安的心头,此刻却有一丝庆幸——还好阿卿与琛儿不在城中,不用置身险境,还好。   “吱呀”的一声,城门徐徐打开,那守卫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出来,赔笑道:“二位将军辛苦,只是皇上近日龙体有恙,不得出城迎接诸位。另外,近日京城中强盗猖獗,甚至入皇子府偷盗,皇上已下令全城戒严。二位将军入城自是无妨,身后这诸位弟兄么……”   俞怀安心头冷笑,这些借口也未免太拙劣。但他与叶翰对视一眼,俱是精神紧绷——他们都已注意到,周遭有不少□□手待命!   叶翰淡笑道:“那么,便只我与俞将军入城罢。”说完,二人当真命身后众人回营待命,顾自驱策身下烈马,缓缓向城内行去。   临离去前,俞怀安深深地望了身后男子一眼,那男子拱手道:“将军放心,我们即刻回营,不会耽误。”   街上,因为全城戒严而诡异地一片死寂,连婴儿偶尔的啼哭都被母亲迅速制止。马蹄声“咯噔,咯噔”,一下下有规律地响着,在这死寂之中格外令人心惊胆战。   前方那两个守卫本引着路,到宫门口时,他们上前去对宫外的侍卫不知说些什么。俞怀安和叶翰翻身下马,来到宫门前,侍卫行了礼,便毫不犹豫地将门打开。   仿佛是一条通向地狱的路,仿佛一花一草都布满杀机。   “恭迎二位将军凯旋!”御书房外,太监的嗓音仍是一般尖细,却并不是平素的那几人,连皇帝贴身的王海亦不知所踪。   “二位回来了。”从里间含笑走出的,不是林又珩却又是谁?他拱一拱手道,“二位将军辛苦。”   俞怀安和叶翰亦拱手问候:“林侍郎。”   林又珩温和道:“皇上微恙,命四殿下代为处理一应政务,二位进去罢,四殿下已等候许久了。”   行至里间,四皇子端然坐于上首,眉眼间隐隐有着得意。二人行过礼后,俞怀安问:“四殿下,不知皇上的病情如何?”   四皇子却叹了口气:“说来,并不太好。父皇近日精神愈发不济了,难以批阅奏折,这才交与我办的。”   “皇上有恙,怎的只有四殿下一人在此辛劳?另外二位殿下何以不来侍疾、为皇上分忧?”叶翰徐徐发问。   “我明白二位将军对三哥很是挂念。二位放心,只要你们交出兵符,这职便算述完了,我即刻让你们去见三哥。”四皇子望向叶翰,“自然,还有贵妃娘娘和叶家众人呢。”   俞怀安道:“臣等远征归来,却惊闻皇上龙体有恙,不知四皇子可否让我们见一见皇上?否则,皇上重病,连见朝臣都困难这样的消息若传出去,只怕军心不定。”   四皇子微微一笑:“不急。我命人备了宴席,为二位接风洗尘,二位不会不给这个面子吧?”   “自然不敢。”俞怀安和叶翰都道,“如此,臣等恭敬不如从命。”   ☆、夺位      宴席上,俞怀安和叶翰都放心大胆地吃喝,倒不怕有何不对劲。他们如今深入虎口,周围尽是四皇子的人,四皇子若想杀他们,下不下毒又有多大区别呢?他们之所以这样大胆地进城来,便是笃定四皇子此刻最想要的并非他们的性命,而是别有所求。   “看你们这样子,似乎料定了我不会动手脚?”四皇子横眉冷目,骤然卸下方才的全部伪装,露出这京城里身居高位之人骨血里流淌着的寒凉与尖锐。   俞怀安不慌不忙地饮尽杯中酒,方笑说:“四殿下若想动手,我和阿翰便不会完好无损地在这里了。”   四皇子从鼻腔里冷哼一声,道:“不错,我是可以杀了你们,那又如何?杀了你们,等着被外头的大军踏个尸骨无存么?”   俞怀安和叶翰都放下了手中碗筷,凝神听他的话。   “皇位这条路上,我已然是输了,技不如人,我无话可说!但,我若不反,不过是留待来日,被你们随随便便地除去而已。此时此地我反了,京城在我手中,父皇在我手中,你们心心念念要捧上龙椅的三殿下也在我手中。你们料定我不会对你们下手,我也料定了,你们绝不会想要鱼死网破。”四皇子与俞怀安对视着,让俞怀安第一次惊觉,莽撞无知的四皇子,亦有着王者霸气。   “四殿下说得很是,我们不想鱼死网破。”俞怀安道,“那么,四殿下想要什么呢?”   四皇子不疾不徐地替自己斟了杯酒,接着开口:“我要徐、岭、冀三州做封地,封我为王,放我和我的人平安离开。”   俞怀安一凛,四皇子开口要的这三州皆在偏远的南疆,他一去便难以再掺和京城政务;同样的,山高水长,京中对他的控制亦会极其有限。看起来,似乎这买卖颇具风险,倘若放了他和他的手下众人离开,谁知会否养虎为患?但,他们难道可以不答应吗?   拒绝四皇子,只怕三皇子也便岌岌可危了。   “四殿下所言,我们总也要同三殿下商议过才是。”叶翰皱眉。   四皇子并不理会他,只盯着俞怀安。   略一思量,俞怀安正色对四皇子道:“四殿下放心,三殿下必然同意,只不知殿下想带走多少人?”   “四皇子府的三百府卫,连同林府上下而已。这么点人,你们该不会介意罢?”四皇子的神色不知是自嘲还是讽刺。   林府……林又鹤、林又卿都在桐州,京城的林府里,便是林又珩、淑良郡主、四皇子胞妹灵徽公主,以及一个本该嫁给作四皇子侧妃的林又瑶这几人罢了。凭着他们和三百府卫,一时间自然是对京城诸事心有余而力不足,但来日呢?   俞怀安脑海里浮现出自己的父王,还有忠毅候林齐。他们远避桐州,貌似不理朝政,实则都是深陷夺嫡风波之中……   放四皇子离开,便是为三皇子的将来埋下隐患啊!   四皇子好像分毫不着急,嘴角噙了一抹讥笑,慢悠悠端起一盏茶,漫不经心地吹着茶叶沫子。俞怀安见他这笃定之态,深觉自己无从选择。   “无妨,你慢慢想,实在觉得为难,我便只好与三哥同归于尽了。”四皇子将这可怖之话说得云淡风轻,“到时,你们两家再慢慢争皇位,也好。”   俞怀安和叶翰都悚然一惊,深深对望了一眼。   不错,他此刻必须答应四皇子的条件。如果不答应,三皇子的性命只怕即刻就会不保;答应他,凡事则都还是未知,却至少不必产生他有夺位之心这样的误会。   其实细想,这恐怕未必是个误会。俞怀安从来都不能够坦坦荡荡地说,宁合王府是完全无意于那把龙椅的。都是俞家血脉,他的父王只怕是早动了自立为王的念头罢。四皇子,会否成为下一个忠毅候,或者下一个宁合王?   俞怀安没有太多的机会去犹豫,他沉声道:“四殿下说笑了,殿下要带三百府卫,那是仪制之内准许的,谁又敢阻拦呢?不过,送殿下离开之前,殿下总要让我们见到三殿下才好。”   叶翰对俞怀安这样轻易答允有些急,却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只得逼自己安心坐着,选择相信俞怀安的决策。   “你对他倒真是忠心耿耿。”四皇子笑,“见他无碍,但我要带着他一同去徐州,我确保自身安稳后,才可放他归来。”   “绝对不行!”叶翰几乎是吼了出来。   四皇子一挑眉:“不行?那么,又有谁可知,你们会否半路留下杀招?倒不如和他一起死在京城来得痛快。”   俞怀安拦下欲待发作的叶翰,对四皇子道:“无论如何,殿下还请先让我们见到三殿下。”   “不难。”四皇子说完击掌三声,掌声在这寂静的殿堂内显得格外清脆。凌乱的脚步声响起,随后便见几个侍卫押送着一个身着玄袍、神色深沉的男子从内阁走出。   “三殿下!”俞怀安和叶翰纷纷站起,见三皇子居然口中塞着布团,手上绑着绳索,二人皆是大怒——堂堂皇子,竟沦落至此!他们迅速为三皇子解开束缚,四皇子倒也不阻拦,一味笑看。   “四弟,”三皇子道,“司徒家和林家为你准备的最后一手倒真是极好。”   桐州,忠毅侯府。   母亲新丧,林又卿哀恸之余,少不得在府上与林又鹤、林又泽一起,帮忙料理丧事。算算日子,俞怀安他们应当已经到京城了,他们小夫妻想见一面,着实是不易。   她正在收拾林夫人的遗物,却见一个眼生的侍女匆匆进来,压低嗓音道:“世子妃,京城恐怕有变。”   林又卿霍然站起,震得桌上茶水溢出不少,沿着桌角一滴滴滑落。这侍女口中称她为世子妃,必不是林家的人,她急问:“谁派你来的?发生何事?”   “回世子妃,是王爷让奴婢来的。王爷说,忠毅侯府培植的人手似乎分批离开了桐州,在往京城方向赶。王爷已派了一批自己的人跟随而去,还不知究竟是何状况,希望世子妃能探知一番。”那侍女垂首恭谨道。   “我明白了。”林又卿极快地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她安排那侍女离开后,拐弯便去找到了林又鹤。他们兄妹二人,已是许久没有单独说过话了。   “阿卿,”林又鹤唤,“你怎么脸色这般难看?这样子娘看了亦要担心的。”   林又卿此时面色惨白,固然有林夫人逝世的缘故在里头,但另一半则是为了俞怀安的生死未卜。她听着林又鹤真情实意的关切,又是感动又是遗憾,自己并不能全心全意地以林家为先。   她想了想,还是开门见山道:“二哥,爹爹这几日陆陆续续将培植的人手全数派去了京城,恐是要生变。不知怀安状况,我心里总慌乱。二哥,你肯帮我么?”   “你要我如何帮?”林又鹤听着林又卿的话,眉头越皱越深。京城里,有他的大哥大嫂,他的异母妹妹,他的至交好友,还有……名义上的,他的妻。   这些人有着不同的立场,他又该帮谁?   他最疼小妹,可是,真的能为小妹放弃其他所有人吗?   林又卿微叹一声,道:“二哥,我不会要你做什么为难的事情。我只求你帮我瞒着爹爹,让我离开,帮我照看好琛儿。我会去宁合王府,带人入京。”   “阿卿!京城此刻若真有变,一举一动都是关乎皇位、天下的大事,每一步都危机重重,都有可能让你成为别人皇权路上的一件牺牲品!”林又鹤咬牙切齿道,“你何苦去把自己搭进去!”   林又卿不说话,无言地望着林又鹤,眼神清澈而坚定,让林又鹤很快败下阵来。   “阿卿,我不能陪你去。若去了,我实在不晓得我该帮谁,去伤害另外一些我在乎的人。”林又鹤挪开眼神。   “我知道,”林又卿道,“你就算要去,我还不同意呢。”   林又鹤微微仰头,久久地望天:“琛儿你放心,只要我活着,就绝不会让他有事。怀安答允过我,林家绝不会有事,不管他记不记得,你好歹还是林家女儿,帮着提醒他。”   “嗯。”林又卿应道,却带了鼻音。   “还有……”林又鹤突然有点犹豫,终究道,“灵徽嫁给了我,也算是林家人了,如果可以,你也尽可能保全她罢。站在你的角度,应当很明白,很多事并无对错之分,众人立场不同而已。”   林又卿都一一应了,没有再去看琛儿一眼,便悄悄从后门离开,赶往宁合王府。   俞怀安一定不会有事,她想。   他若出事,她起誓,她必要不顾一切踏平皇城,让害他之人血溅那龙椅之上!   ☆、城外   林又卿趁着丧仪上人来人往,偷偷从后门离开了林府。虽说不为母亲守灵,实是不孝至极,但她亦别无他法了。   逝者已逝,生者却还要活下去。   宁合王府那边的消息本是要她探一探林府动向,但她了解她的父亲林齐,那是个城府极深之人,绝不会对她透露半分口风。   于是,林又卿出林府后,七弯八拐,一路疾走,到了一片毫不起眼的民宅之前。这片宅院皆是空空荡荡,无人居住的样子,只有靠东边一排似乎有响动,林又卿便循声而去。   她听得一间屋子里有人压得极低的说话声,毫不犹豫上前,一把推开房门。   里面,是十来个身材高大的男子,听到开门声都是大惊,迅速戒备地拔剑,待见到林又卿,却又都怔愣住了。   “世子妃,你怎会来此?”发问之人,正是几月前陪同林又卿赶赴西羌,救出俞怀安和林又鹤的林府死士——岳成逸。林又卿上次从西羌回到桐州后,便着手查探林府将培植的人手藏在何处。桐州并不大,她窃听了几回林齐与属下的对话后,加之一番调查,便晓得了此处是林家最大的一个据点。   岳成逸等死士,一生都活在黑暗、阴影之中,不见天日,在林又卿出嫁之前并不识得她,是以没有称她为小姐的习惯。一声世子妃,似乎亦提醒了岳成逸,并不可全然信任她。   林又卿淡淡扫视众人,问道:“他们到京城了么?”   “第一批人早已到了,第二批应当……”有人脱口而出,被岳成逸一个狠厉的眼神生生止住。   林又卿轻笑:“岳成逸,你怕什么?你们是最后一批罢?应该负责在外围接应,对不对?”   岳成逸眼中的戒备愈加深重:“世子妃,请恕属下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其实去西羌之时,岳成逸在她面前总是自称“我”,林又卿本就对这些事不甚介意,加之想到这些死士终日只是练习如何杀人、潜伏、打斗,于礼仪上疏忽些也是正常。但此时岳成逸一句“属下”,让林又卿清楚地明白,他必定接到了什么至关重要的命令,而这个命令,是不能够为她所知的。   林家第一批早就已经抵达京城……看来宁合王府察觉有异还是迟了些。   不过,总好过一无所知。   “世子妃,此处并不是您应该待的地方,请您即刻回府。也请您,不要冒险,不要和侯爷作对。”岳成逸微低着头,冷硬地开口。   “岳成逸,你很忠心。”林又卿深深望着他,“但是,如果我偏要冒险,偏要和他作对呢?”   岳成逸骤然望向林又卿,不只是震惊还是愤怒。   “不如这样,我们赌一把,赌是你先把四皇子平安接出来,还是我先让他无声无息死去,好不好?”林又卿笑得如沐春风。   “世子妃,那是您的父兄。”   林又卿猛地向前一步,逼近了岳成逸,周围众人原本已回鞘的剑又一次唰唰亮了出来。她却一字一顿地道:“我的丈夫若赢,我可以保下父兄性命。我的父兄若赢,我大约便只有殉情的份了。岳成逸,我比你了解他们。所以我向你保证,我,绝不会失败。”   她说完,决然离去,徒留下一个坚毅却也萧索的背影。一众死士方才将她的话听得分明,都纷纷上前欲拦下她,却被岳成逸沉声制止。众人不解地看着岳成逸,却并未得到任何解释。好在,他们习惯于服从。   岳成逸凝视着林又卿身影消失的那个门口,心头一个声音在不断地质疑他,为什么不拦下她?为什么放任她离开,给他们的行动造成更多风险?   可是林又卿骄傲的下颌,慧黠的眸光,决绝的嗓音,一遍遍在他眼前耳边循环往复,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要满足她的心愿。   那么,便如你所说,我们赌一把罢——世子妃。   林又卿倒并未急着离开,她四处转悠,打着十二分的精神左右环顾,总算找到了他们的马圈。她站在十数匹骏马之前,一抬手拔下发间的簪子,狠狠心,猛地扎入其中一匹马的腿上。血溅三尺,马儿凄厉地嘶吼起来,发了狂一般乱挣,马圈里一片强烈地骚动。   她知道时间已经不多,岳成逸等很快便会闻声而来。如果这次被抓住,他们绝不会再轻易放她离开了。于是她顾不得有多血腥可怖,顾不得她的素白孝衣被染成了触目惊心的红,手气簪落地毁掉尽可能多的马匹,然后急速从巷弄里奔向宁合王府。   多拖他们一刻,自己便多一分机会!   宁合王府角门上守着的小厮看见林又卿满身鲜血而来,大惊不已,慌慌张张地给她开了门。早有侍女去通知宁合王夫妇,又拿了干净衣裳来供她换上,她随意换了身素净的白衣,便匆匆步往正厅。   “父王,母妃,我们必须立刻派人入京。林府的人已经分批去了,只剩最后一批尚未出发,我们一定要赶在他们之前到达。”林又卿管不了那么多礼仪了,边走向宁合王夫妇边道。   宁合王妃神色忧虑:“阿卿,你可知道京城里究竟是个什么境况?”   “我亦不清楚。”林又卿沉吟,“据我分析,四皇子应该知道皇位无望,便在大军抵达前控制了京城,将皇上和三皇子等都握在手中,以此来交换他想要的条件。只是我不明白……他如果只是想活着离开,为什么不趁大军未归时偷偷出京……”   “父王,”林又卿抬首,“虽不知他们所谋为何,但必没有这么简单!我们拖不得了,请您即刻让我带人入京!”   马蹄狂乱,林又卿当先一骑,英姿烈烈,身后是四五十个宁合王府的死士。这回,他们不再伪装成商队,而是浩浩荡荡地径直闯向京城。   快,她必须更快!三日的路程,他们不眠不休,一日便已赶到!只是因桐州与西羌方向不同,他们并不曾碰上俞怀安等留下的大军。离京城十里开外,他们便不再走官道,而是从树林里过。距城门一里开外,林又卿一个手势,众人勒马停下,马匹都筋疲力竭,瘫倒在地。   京城,从来就没有这样寂静过。   此时,城门忽然打开!   先只是一道小小的缝,林又卿从那道缝里瞥见大队的人马,不知是敌是友。她一手不自觉地搭上袖里备好的短匕,纵她不懂如何与人打斗,可若真到最坏的结局……   她总要拼死伤敌几分,然后——绝不苟活!   城门高大而沉重,一寸寸,一寸寸,开得那样慢。当先出来的,是几个侍卫装扮的男子,随在后面的是林又珩!林又卿看见大哥安好,难免也放心一些,对俞怀安的担忧却更甚。   城门大开,三皇子与四皇子居然并肩骑行而出!林又卿几乎要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这是为什么?   队伍后方有几辆马车,里头应该都是女眷,边上有侍卫守护着。林又卿见此情形,饶是冰雪聪明,也颇费了番头脑去猜想。   四皇子的条件真的只是离开?三皇子陪同,或许是他为了防止俞怀安等出尔反尔,所以要带个人质。可是,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地离开?   所有人都已经出来,城门再一次徐徐合上。俞怀安和叶翰,又在哪里?   林又卿正沉思,忽见周边的矮坡上箭矢倏倏而下!她本能地大喊了一声“小心”,便迅速侧卧在地,几个死士护在边上,替她用剑挡去时不时直直射来的箭矢。林又卿惊慌地回头,见队伍里亦是乱成一团,林又珩和两个皇子勉强自保而已,频频指挥侍卫保护好众女眷。   是什么人动的手,竟要将两位皇子都置于死地!朝堂上,两派相争已久,大臣们纷纷站队,这第三批人又是受谁指挥?   电光火石间,林又卿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   二皇子!不错,如果三、四皇子都身亡,二皇子便骤然从碌碌无为的闲散皇子,一跃成了大绥唯一能够继承皇位之人!   她来不及去想局势究竟怎样走到了今天这地步,来不及去想四皇子为何会受二皇子操控,来不及去想俞怀安,只高声命令:“留十个人下来,其他人立刻绕上坡去,对敌人见一个杀一个,不用留情!”   留下的十人团团围在林又卿左右,只听她冷然道:“我数到三,我们所有人一起冲出去,分散敌人注意。还有,保护那边车队里的人。”   “世子妃,这太危险了!还是由我们出去,另留两人在这里保护您。”死士之一脱口阻止。   林又卿并不说话,默然扫了他一眼,寒凉刺骨。   “三。”   “二。”   “一。”   所有人直如离弦之箭一般冲出!   ☆、攻城   林又卿等诸人骤然从林中冲出,霎时吸引了各方目光,弓箭密集如雨,疯狂地向他们砸下,纵是这帮死士身手再佳,仍有一二人中箭。但林又卿却奇迹般地被保护得很好,毫发无损。   林又珩见是她,面色剧变,脱口大喊:“阿卿,不要胡闹!危险!”说着几步冲上前,一把将她揽到身后。   原本孤立无援的三皇子则是一喜,迅速与她带来的死士站在一起,远离了四皇子的府卫。坡上,箭势终于渐渐缓了,众人都无声地松了口气。林又卿晓得是自己派去的人得手,内心暗自庆幸。   危机初解,人群中的气氛很快变得诡异起来。三、四皇子隔着一地负伤累累、甚至已经没了气息的府卫们遥遥对视着,没有人先开口,没有人说一句话。仅有的声音,是马车上女眷们的抽泣,令林又卿烦乱不已。   远处,又有几匹快马疾驰而来,不知敌友,众人都握紧武器,保持在随时可以发动攻击的姿势,神情极其警戒。   那几匹马奔得近了,马人的人却纷纷一翻身落至地上,屈膝跪下,动作一气呵成:“三皇子,末将救驾来迟,让您受惊了。”   林又卿的身子骤然放松下来。   “起来罢。”三皇子的面色已恢复从容,“是俞将军命你们来接应的?”   “将军入宫前叮嘱我们在十里外守着,两个时辰后若没有动静,便带领大军杀入城内。方才我们留在城门近处的人报信说您出来了,却遭到袭击,我们立即带人赶过来,好在您没事。”   说话那人看上去年纪不大,却很是沉稳。林又卿见他只顾三皇子,便晓得必定是俞怀安和叶翰的心腹。她固然是放心,不远处的四皇子和林又珩却是分毫不曾降低戒备。   两方人马一点点、一点点地分了开来,站成两面,隐隐有对峙之势。林又卿蹙眉凝视林又珩半晌,终还是退到了她带来的死士身边。   三皇子盯着前方诸人,口中则低低地对林又卿简单说了概况。原来,当日四皇子出其不意,以雷霆之势利用皇宫侍卫、京卫军、以及一批不知来路的人控制了整个京城,将皇帝和三皇子都关押起来。   俞怀安和叶翰冒险入宫,与四皇子交易。四皇子的条件是,他与林家众人都需平安离开去徐州,并要三皇子一路独自陪同,以免三皇子出尔反尔,派人暗杀。彼时,他们只得先答应,否则恐怕便是同归于尽的局面。   这城外突然冒出的弓箭手……他们都已心知肚明,必是二皇子的人。   对面的四皇子突然一叠声大笑起来,道:“俞怀珹,你小瞧了我,是而受制于我。只不过,我看我们都小瞧了俞怀缙的野心!”   见众人都神色各异地盯着他,他又接着道:“我失了父皇的心,失了司徒氏,又没有兵权在手中,这把龙椅我是坐不上了。但,我也不想看你坐上去!你做了皇帝,岂会放过我?只怕连我的子嗣你也会斩草除根。我宁可是俞怀缙!”   林又卿已经猜到了几分,却还是震惊于四皇子与二皇子的联手。可想到四皇子终究是为了保全家眷子女,竟也不由得生出些悲悯来。   四皇子的笑里带了自嘲的意味:“我们议定,由我诱俞怀安和叶翰入京,又将你带走,他只要狠狠心杀了父皇,便成了唯一可堪继承皇位之人。反叛的是我,大军或许会跟着你们讨伐我,却绝不会去讨伐一个名正言顺登基的皇子,因为那意味着背叛大绥!他大可接掌兵权,将俞怀安和叶翰都处死于京中。”   “只可惜,你算错了。俞怀缙是匹野心勃勃的狼,他才不能够安心地看我们活着,成为他的威胁。你,我,我们的家眷,站在我们这边的所有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三皇子冷冷地接话。   林又卿忽然生出浓重的担忧来——俞怀安还在京城里,他怎么样了?   “你叫什么?”她看向之前赶来的那年轻男子,神色郑重。   “末将吴觅。”   林又卿望向三皇子,眼中写满坚定,三皇子亦肃然微一颔首。林又卿转向吴觅,发话道:“听着吴觅,我要你现在回到军中,告诉所有人,二皇子反了,意图谋害三皇子和四皇子。立刻,马上,用最快的速度把听你号令的人全部带来,发兵攻城!”   说到最后,林又卿一字一顿,生出强烈的威压来,叫人不自觉地便想向她低下头。   “是!”吴觅应得干脆利落,没有半分犹豫地急急策马远去。   “四弟不会反对罢?”三皇子平和地发问。   四皇子嗤笑道:“我又能如何来反对?”   之前被林又卿派去处理山坡上□□手的那批人提着带血的刀剑回来了,他们之中少了几人,还有几人负了伤。林又卿心头泛上一丝凉意,这场皇权的战争里,究竟还要有多少鲜血与死亡!她累了,实在是很累。   众人都没有说话,沉默地等待着吴觅带着大军攻来。但先行出现在他们视线里的,却是岳成逸带的那一队人马。   岳成逸见到林又卿时,神色复杂。他们这一趟入京,因着林又卿可算是添了不少麻烦。起初是马匹被毁,他们只得重新买马;一路上,频频有山匪暗中偷袭他们,大大拖慢了行程,十有八九也都是林又卿雇下的人。   其实林又卿见到岳成逸,想想也觉可笑。她千方百计想拖住他们,以为四皇子才是自己最大的敌人,却不想,竟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岳成逸拱手:“四殿下,大少爷,我们可要按原计划离开?”按照计划,他们应该杀死三皇子,然后立刻撤离。可岳成逸已然察觉到,现在的状况似乎有些不对。   从宁合王府带来的诸人都将手按在兵器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岳成逸等。林又卿思量着,四皇子必须留在手里,但或许可以将那些女眷放走。马车上,应该也坐着她的大嫂淑良郡主,她的侄子淇儿,她的姐姐林又瑶,还有二哥托她照看的灵徽公主。虽说她日渐冷血无情,却也不至于真狠心到能对这些人见死不救的地步。   四皇子一拂袍摆,看着三皇子朗声道:“我倒想留下,看看我的三哥如何将皇位收入囊中。”   三皇子笑得温润如玉:“四弟自己愿意留下,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我控制了皇宫,挟持了父皇,倒便宜了三哥。”四皇子的语气不知是讥嘲还是别的什么。   林又卿对三皇子道:“三殿下,此间接下来恐怕要有一场血战,车上都是些老弱妇孺,不如放他们离开罢。”   三皇子与林又卿对望着,林又卿毫不退缩。她知道,在她和三皇子的命令之间,宁合王府的死士一定会选择听从她,三皇子也清楚这一点。   “弟妹说得很是。”三皇子依然是笑意不减。   林又卿不管他是真情还是假意,一扬手,命几个死士护卫着那几辆插着许多箭矢的马车,先行南下。林又珩指挥岳成逸等亦跟去,回首望着她,目光中的一点暖意让她觉得,仿佛他们还是幼年时血浓于水、亲密无间的兄妹。   可发生过的事情,终究是发生了,一桩桩一件件横亘在二人之间,日渐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回到过去?   回不去了。   达达的马蹄声如天雷滚滚,远远地就涌进每个人的耳中。大军浩浩荡荡而来,高高扬着大绥的旗帜,带着凛冽风沙。赫赫男儿,用铁血铸成国境,用忠诚垒起城墙,用大好年华、甚至用性命成就旁人的皇图霸业。   可歌,可泣。   “众将士们,”大军齐齐勒马,听三皇子发话,“二皇子俞怀缙谋逆,挟持了皇上,将我和四皇子险些逼上死路。如今,是你们为国尽忠之时,你们可愿意为大绥清除逆贼?”   四皇子站在他身侧,并未说话,只是郑重地一点头。   “愿意!”军队中爆发出震天动地的喊声。   起初听闻二皇子谋逆,军中或还有不少怀疑之人。但到了此时,平日里势不两立的三、四皇子站在一起,加之那些府卫的尸体赫然便在眼前,实在也由不得他们不信了。   “攻城!”吴觅举起右手中的剑,高声发令。   “攻城!!”千千万万的将士们应和着。   攻城锤一下、一下地重重撞击着紧闭的城门,伴着一声声“咚”,“咚”的巨响,叩着众人的心。   城门上忽而出现一列□□手,穿着京卫军的衣服,弯弓搭箭,朝城门下射去。下方的军士们慌忙举起盾牌,只是难免还会有几人中箭。   林又卿并不担心攻不破城,十万铁骑在此,区区几千京卫军任凭如何,又能挡得过多久?   只是城内情况她一无所知,俞怀安生死未卜,若说要从容不迫,实是不可能的。   ☆、俱焚   城门轰然被撞开,将士们高声呐喊着冲了进去。几千京卫军,在这一刻被践踏成一地模糊的血肉。活着的人疯狂地逃跑,凄厉地呼救,却寻不到一条生路。   京卫军里,忠于皇帝的人已然寥寥无几,三皇子一方替换进去的人也都被悄无声息地处理干净。其实京卫军,早已握在了二皇子手中,却由四皇子担了这谋反的名头。   林又卿看着这场战争——不,应该说是屠戮,突然想起曾经的许多细节来。   譬如那一次,她挑出四皇子贪污赈灾银两一事,却有人与她不谋而合,只是残忍许多,用一条无辜人命来坐实了四皇子的罪名。   还有,平远候府。   她一直不曾对任何人提起自己为什么要害死平远候,连子衿都以为她只是为了陷害司徒氏,才痛下杀手。只有她自己知道,平远候早已参与到了夺嫡之中!然而先前,她一直以为是平远候是四皇子的人,一直以为府中出现的背叛是因为……   尚未细想,三皇子在边上唤她:“弟妹,我们入城罢。”   大军中只来了万人,京城便已被轻而易举地攻破,二皇子把全盘赌注押在三、四皇子的死上头,着实是狂妄了。   城里,居民都惊恐地趴在窗口,忐忑不安地露出一双眼睛,看着街道上的尸体、鲜血、还有铠甲在身的士兵们。林又卿极其平静,极其优雅地一步一步走向皇宫,宛若踏在光洁的汉白玉阶梯上,步步生莲。   林又珩与四皇子一起,被宁合王府的死士留在了城门外。他远远地目送着林又卿,终于彻头彻尾地意识到,那已不是当年那个天真无邪的小妹了。他悲哀地发现,自己正是林又卿在这阴诡道路上的幕后推手之一。如今的林又卿,和他一般无二的冷血而工于心计,却和他站在截然相反的对立面。   他的小妹呵。   浩浩荡荡的将士们为三皇子与林又卿杀出了一条入宫的血路,又匆匆赶往京城各处,查看以叶府为首的各府邸是何状况。   宫门外,一个满身是血的男子猛地跪倒在他们面前:“三皇子,世子妃,世子和叶少爷被困在宫里了。”   林又卿神色骤变:“困在宫中?什么叫被困在宫中!”   “起初是世子命我们潜入城里打探情况,我们一队十个人,折了大半,只有四个成功进来。我们察觉二皇子的异动之后,却又苦于无法报信,只得等待。后来,世子和叶少爷入了宫,但二皇子早已等在宫中,布下了大批人手。我们尝试了一次营救之后,只剩我一个活着了,却还是救不出他们。”那男子说着,热泪混杂着鲜血汩汩而下,一滴滴砸在石砖地上,溅起微弱的涟漪,望之凄怆悲壮至极。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林又卿深吸一口气,尽可能从容地开口,不知在对旁人还是对自己说:“二皇子再怎么反抗,也只是垂死挣扎。一万军士已经入城,还有九万在城外等候,任凭他如何也不可能反出天去!”   可林又卿心里却突然意识到——没错,二皇子的失败已成定局,皇位对三皇子而言唾手可得,但俞怀安却未必能活下来!如果二皇子抱着鱼死网破,玉石俱焚之心……   她一凛,凝视着三皇子道:“殿下,我们不能直接这么闯宫!”   “我明白。”三皇子颔首,“怀安和阿翰是为了我才会身处险境,我不会不顾他们安危。”   林又卿稍稍安心,总算三皇子不至于凉薄无情。三皇子沉吟道:“为今之计,我们先在皇宫一侧发动袭击,让宫中的注意尽可能多得放在那边,然后派人从另一头潜入,营救怀安和阿翰。”他望向那浑身是血的男子,“你说你们已经营救过一次,世子和叶少爷在哪座宫室?”   “回三殿下,是在御书房。我们当时见到宫内放出的□□后,确认了世子的大致方位,放倒了宫门口几个侍卫,换上侍卫服饰混进去的。在御书房外,我们听见了世子的声音,但是没能成功进去,就被发现了。”那人的声音很是沙哑。   三皇子与林又卿对视一眼,道:“你放心,母后虽已经被四弟带出去,我母妃却仍是生死未卜,我一定,一定会把他们都救出来。”   这是,一个士兵急速奔来,高声喊着:“三殿下,三殿下!”   “三殿下,叶府空无一人,连同绾柔公主在内,全都不知所踪。”那士兵气未喘直,便匆匆汇报。   三皇子冷笑:“很好,如此看来,我们单派人混入宫去,怕是救不出这么多人呢。你立刻召集人马,一半去东侧发起袭击,一半在西侧待命。”   绾柔公主是二皇子胞妹,但嫁入叶家后,一直以来都站在三皇子一边。林又卿实在猜不出,二皇子是会为了绾柔公主而放过叶家呢,还是连同亲妹妹都一并视为政敌?   她对这个韬光养晦多年的二皇子实在是知之甚少。   皇宫东侧,很快响起了震天的喊杀声。林又卿等待着,等待着亲自冲入宫中,奔向她心心念念的俞怀安。   千难万险,只要你活着,就很好。   忽然“轰”的一声巨响!林又卿本能地捂住了自己的双耳,只觉脑海中嗡嗡作响,头痛欲裂。边上喊杀声骤止,宫里传来一声高过一声的尖叫和呼救。她抬眼望去,却是花容失色——   皇宫正中,漫起了冲天火光!   “怀安!”她撕心裂肺地骤然尖声大喊。   她没有想到,二皇子是这样狠辣的一个人。他知道自己坐不上皇位,竟然选择了炸毁皇宫!   不可以,不可以!怀安,你不可以有事!你出征前说,会回来教琛儿叫爹爹,教他走路,你失约了,没关系。我去西羌找你,你说让我先走,你会很快来找我,你还是失约了,也没有关系。   我可以等待,可以为你颠沛流离,可以学会权谋算计——怎样都可以,至少,你要活着。   她疯了一般地撞开厚重的宫门,往宫内冲去。宫里一片混乱,侍卫大约都去救火了,无人出来阻拦她,她提裙朝着那片火海狂奔而去。   三皇子和身后几个士兵初时不曾反应过来,待回过神,赶紧死死拽住她。看上去柔弱的林又卿,此时力气居然大得惊人,三五个男子都被她拉得跌跌撞撞。   “世子妃,世子妃冷静啊!此刻火势太猛,冲进去就是送死啊!”   林又卿不顾劝阻,一面哭一面拼命摇头,想要挣脱。她冷静了这么久,都是因为她知道,她必须一步不错地走下去,才能走到俞怀安面前。可是这一瞬间,她彻彻底底地爆发出了所有压抑的痛苦和悲伤。   “弟妹,怀安未必有事,你要冷静啊!”   冷静?她真的冷静不下来了。即使□□没有炸到俞怀安,身处这样的大火之中,又要如何平安!   如果俞怀安不能活着,她真的不能再一次微笑着说,没关系。   ☆、安然   林又卿突然想起那日平远候府的大火——是报应吗?是因为她害死了十几条人命,所以上天要带走俞怀安么!   她终于被身边几人拽得没有力气再挣扎,瘫倒在地上,掩面落泪。早已有几个士兵朝着起火处奔去帮着救火,更不断试图找到能够进去救人的缺口。无奈,火势实在太猛,进去无异于送死。   大火未蔓延到的宫室里,嫔妃、宫女、太监等纷纷惊慌失措地跑出来,远远地避开那触目惊心的火光,瑟缩在一旁。三皇子派人去各宫各院搜救,将活着的人都带出来。只是,完全被火舌吞没的御书房,却是实在无法可救。   “弟妹,你要振作。为了怀安也好,为了琛儿也好,你都必须振作。”三皇子的声音沉稳有力。   “琛儿……”林又卿喃喃自语。他快要满周岁了,正是牙牙学语的时候,每一次听他软糯地一声声喊着“娘亲”,林又卿都会分外想念俞怀安。   我还没有教会琛儿叫爹爹,我还等着你来亲自教他呢,你怎么可以不回来?   琛儿连你的面都未曾见过,你怎么可以不回来?   林又卿的泪渐渐干涸,她已很久没有这样大哭过一次了。她站起身,抬头望着三皇子:“三殿下,我相信了他那么多年,这一次,我也应该相信他,是不是?他一定会活着回来的,我要相信他,对不对?”   三皇子知道,林又卿只是太痛苦,太恐惧,太害怕俞怀安会真的回不来。他的眼神有些不忍,终究安抚道:“是,他一定会回来,会好好地回来。”   “嗯。”林又卿无比坚定地用力点头,微微笑着,“只要最后他会回来,我就可以等,等到他出现在我眼前为止。”   三皇子似是被林又卿震撼,又似是被那大火勾起回忆,他有些凄凉地笑道:“是啊,只要他会回来就好。”眼前,却是一个女子巧笑倩兮,一个回不来的女子。   “三殿下,世子妃,二位将军都没事!贵妃娘娘和叶家众人也都没事!”那个从远处跑来的士兵险些扑倒,急匆匆地站稳身子,激动地热泪盈眶。   林又卿猛地紧紧抓住那士兵,呼吸急促,浑身颤抖着问:“你说什么?他们真的没事?那他们人呢!”   那士兵被她吓了一跳,话都说不顺了,指着自己身后,磕磕绊绊不知在讲些什么,急得林又卿眉头紧蹙。   “阿卿。”熟悉的,温和的嗓音,带着一丝笑意,带着久别重逢的安心,远远地响起。   林又卿整个人都怔怔愣愣的,她推开身前的士兵,骤然看见她日夜期盼的那个身影,满是疲惫又满是喜悦地立在眼前。   他看上去实在是狼狈极了,眼圈乌青,瘦得骨骼分明,衣衫上沾满尘埃和污渍。可是,这样的他,亦是耐看的。这样的他,活着的他,安然无恙的他,林又卿心心念念的他……   “阿卿,我回来了。”俞怀安笑起来,张开了双臂,眼眶却微微泛红。   林又卿猛地向他奔去,扑进那个久违的怀抱里。虽然他总是险象环生,总是让她担心,但她果然没有信错他。   俞怀安一手抚着她的头发,一手扶在她背上,用力将她按入怀中。林又卿听着他一声声有力的心跳,终于相信他是真的回来了,一颗心稳稳地落回实处,这些日子的委屈不安却一下子全部涌上来。她哭喊道:“你怎么能这样,你答应我要很快回来的,你怎么能让我等那么久!你这次要是没有回来,我才不会再等你,我就带着琛儿躲得远远的,让你再也找不到!”   其实不是的,只要你还没有回来,我就会一直等下去。   “对不起,对不起。阿卿,是我不好,对不起。”俞怀安无措地轻拍着她的后背,不断地道歉,不断地安抚着她。好半日,林又卿才渐渐平静下来,他轻笑,“好啦,我这不是回来了?快别哭了,也不怕人笑话。”   林又卿这才想起这是大庭广众之下,周围本就有三皇子和那些军士,方才与俞怀安一同出现的还有许多人,只是她的视线只一心一意盯着俞怀安,不曾理会罢了。   她有些羞赧地一点点从他怀里挪出来,见他胸前一片泪渍,久违地脸一红,露出天真少女的模样,俞怀安只是无奈又欢喜地笑着。   林又卿放眼望去,见绾柔公主、叶家诸人还有贵妃等都站在不远处,揶揄地看她。劫后余生,大局落定,所有人终于都得以安心。   他们叮嘱军士们召来水龙灭火,到了一间尚还齐整的宫室里暂作休息,林又卿扬手摒退了众人。   “你们是如何出来的?”三皇子问——这也是林又卿的疑惑,自然,更是她的庆幸。   绾柔公主神色复杂地凝视着他,良久幽幽一叹,很是伤感地道:“是父皇,他告诉我,御书房内有一条通往宫外的密道。二哥他……他当时到了外头,想要亲自点燃□□,我立刻趁此机会,带着所有人从密道撤出来了。”   三皇子和俞怀安都是一惊,谁能料到,御书房内竟藏了这样一条密道!三皇子又忽然想起了什么,急问:“那,父皇呢?”   绾柔公主别过脸,声音微有哽咽:“父皇不肯离开。他说,他是一国帝王,死在皇宫之中,是他最后的尊严。亲子叛乱,祸国殃民,是他的失败,他唯一能做的,便是以死赎罪。”   林又卿突然对皇帝生出几分敬意来。那固然是一个凉薄而多疑的帝王,却也有着他的骄傲。他,是真的将家国天下放在了生命最重要之处。   三皇子跌坐在椅子上,呐呐难以成言。这么久以来,他算计诸人,算计他的父皇,也被他的父皇算计,却从未想过要弑父杀君来夺得皇位。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再寒心再失意时,他也从未想过要害死自己的父亲!   那个一国之君,却也曾经肃容教他读书习字,教他治国之道,教他为上位者须心系天下。那也曾经只是个平凡的父亲,也曾朗朗笑着,教他挽弓搭箭,教他策马兰台。   可是,那个帝王,那个父亲,却永远地离开了呵!   他想要的龙椅已经唾手可得,但为什么,却是这样悲壮的方式!   “三哥,父皇说,他信你能坐上皇座,信你不至于让皇室无人、家国分崩离析。他要我告诉你,永远都不要忘记他曾教导你的那些话。握有天下至高无上的权力,便要担起最沉重的责任。从此,你不只是你,你受万民叩拜,就要为万民谋一个国泰民安。”绾瑟公主一字一句地重复着皇帝最后留下的遗言。   三皇子有些苍凉地站起,缓慢地、郑重地点头。他道:“此生此世,莫不敢忘。”   叶贺轻轻揽着绾柔公主,贵妃亦是在旁垂泪。这一路的阴谋诡计,在短短几日内成了明晃晃的血腥和残酷。帝王之路,注定了白骨如山。   俞怀安紧握住林又卿的手,源源不断地将温暖和力量传递给她。   “我先去处理剩下的事务。”三皇子渐渐恢复了些,不再那般迷离茫然。   从头到尾不曾出声的右相叶坤忽然站起身,诸人纷纷侧目,却见他庄严肃穆地对着三皇子拜下,叩首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室里的人于是都从今日的剧变中反应过来——三皇子,已然是大绥的帝王了。   所有人都跪了下来,齐齐叩拜,山呼万岁。林又卿的额头触在冰冷的地面上,内心五味杂陈,却总归是喜悦的。三皇子登基,便意味着一切都结束了。她大概可以松一口气,好好地和俞怀安过他们自己的日子了罢。   不需要再算计,不需要再步步为营,不需要再做她不愿意做的事了。   只是她的心头仍萦绕着一缕不散的忐忑,仿佛并没有这么简单。她却不知,究竟还会有什么问题?思来想去不得其解,也只得归咎于自己太久没有放松过心神,一时不大适应而已。   但愿,但愿真的如此。   三皇子的眉目之间,颇有帝王的深沉与气度,他有些感慨地看着脚下满屋对他叩首的人,双手扶起叶坤,口中道:“诸位都请起罢。”   叶贺和叶翰两兄弟随着三皇子一起离开,去料理先帝新丧、新帝登基之间的种种繁琐却也重大之事。国君更替,又是这样血流成河的方式,一不小心便会引出大乱子,他们必须小心翼翼。   “阿卿,你还好吗?”俞怀安没有离去,而是与林又卿并肩坐着,与她十指相扣。   林又卿望着他,望了又望,直到俞怀安疑惑地侧首看她,她才偏过头轻轻倚在他肩上:“你是真的在这里。怀安,只要你在,我就很好。”   俞怀安抱住她,轻叹着开口:“我在,我会一直陪着你。这一次,绝不再失约。”   林又卿鼻头一酸,用力点头道:“琛儿在桐州,等到京城的事情都结束了,我们回桐州去好不好?你大约,还来得及亲口教他喊爹爹。”   俞怀安不禁笑起来:“傻丫头,你总不会真没教咱们儿子说话罢?”   “你自己见到他不就知道了?”林又卿眼神狡黠。   “好。很快了,阿卿,很快我们就能回桐州了。”   是的,他们一定很快就能回去了,回到那个山明水秀的地方,那座承载了过往岁月的小城。   带上她的风铃和他一起。   ☆、棋局   三皇子的继位,大体上来说还是顺利的。他军权在握,本就已胜了一半。二皇子身死,四皇子沉默,即使有反对之声,也闹不出什么大动静来。   皇宫的一场爆炸与大火坐实了二皇子谋反的罪名,这个悄无声息筹谋许久的皇子,在一夕的轰轰烈烈之后,留给他的只有万民唾弃。他尸骨无存,又是逆贼,更正值这皇权更迭的特殊时期,连个像样的丧仪都不曾有。   三皇子以京卫军无能,致使逆贼害死先帝为由,对京卫军的人员进行了一次大换血。新一批人员迅速地接管了对皇宫和整个京城的防卫,大火后的痕迹被太监、宫女们极快地清洗抹去。   这一场令许多人刻骨铭心的兵变篡位,连一场倾盆大雨都不必,就已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京城之中。只是,究竟到何时,这惊变的一天才能被众人遗忘,就不得而知了。   俞怀安和林又卿朝着高高在上的龙椅行过大礼,看着三皇子孤零零的身影,忽然清晰地意识到,身为帝王,就不得不承受孤独。若想要无人敢比肩,便会无人可并肩。   如同先帝在时,兄弟、妻妾、子女,无一不是在算计着他的。所有人对着帝王敬畏地叩拜,说着奉承褒扬之词,却又有谁敢真正站在他们身边?   伴君如伴虎,这话是不错的。如俞怀安一力扶持三皇子登上皇位,今后成了君臣,必不能再彼此亲近、信任似往日。   “皇上,”虽然登基大典还未行过,但林又卿已然随着众人称他为皇上,“四殿下、我兄长、还有他们的一众家眷都尚被看守在京郊。妾身斗胆想问一问,皇上会如何处置他们?”   龙椅上的新帝许久没有答话,就在林又卿疑惑地侧目与俞怀安对视时,他终于长叹一声,道:“朕这些年,和四弟明里暗里斗得那样狠,斗得我们都觉得,一朝分出胜负后,必是你死我活。他深恨朕,更怕朕株连他的子女亲眷,宁可帮了二哥一把,走这般凶险的一条路。最后,父皇和二哥身死,京城数不清的无辜之人也都葬身在我们兄弟这场争斗中。”   他顿了顿,又接着说:“朕不会杀他,更不会株连任何人。朕会按照之前答应的那样,让他们去徐州。至于你大哥,就让他带着你嫂嫂和侄儿回桐州罢。你姐姐本是与四皇子定了婚约的,一直不曾完婚,此时是去桐州还是徐州,便由她自己决定。”   林又卿知道,这已是最好的结局了。新帝登基,不可能再让她那支持过四皇子的父兄安然待在四皇子身边,以免他们日久形成难以控制的势力。如今林家诸人都可以平安活着,没有被囚禁终生,没有被流放边疆,她已是满足。而新帝选择放过四皇子,倒确实令林又卿既震惊且钦佩。   她与俞怀安再度叩拜道:“皇上仁厚。”   “你们夫妻且再在京中留一留罢,朕初初登基,势力不稳,许多事上还是得由你们这些一路一同走过来的可靠之人去做。待诸事平顺,朕会准你们离开的。”他的语气平静无波,十足十的帝王风范。   “是,臣遵旨。”俞怀安应了,与林又卿一道告退。   七日后,是先帝头七,全国上下举哀。前朝,新帝领着众臣行丧仪。后宫之中,则因三皇子并无正妃的缘故,由侧妃之首跪在最前头,其余命妇随在其后。   四皇子和林又珩等都已在新帝的旨意下各自启程。四皇子获封肃清王,破例带着先帝的皇后同去了徐州。而新帝生母——曾经的贵妃娘娘,则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太后。   林又卿在这繁琐的礼仪之后疲惫不堪,朝局刚刚有了稳定的势头,女眷们之间的相处亦都是微妙无比。林又卿一言一行都不敢有纰漏,此时的她,满心盼着万事顺遂,她便可快些和俞怀安一起离开。   这些日子,她因要帮着主持许多事务,便暂居宫中,正往自己歇息的院落里走去时,却忽然听闻一阵压抑的哭声。   她的脚步微微一滞,凝神细听,竟像是绾柔公主的声音?   “二哥,你太冲动。我那样劝你,你却总不听,如今落得个尸骨无存,连坟茔都没有的下场。我给你烧点纸钱,都还需偷偷摸摸……”   果然是绾柔!她哽咽着,缓缓地说着,林又卿闻之都不免伤感。其实,绾柔公主与她何其相似呢,都在不同立场的亲人之间挣扎徘徊。即使支持了其中一方,也并不愿看着另一方受到伤害。   她好歹终于保全了想保全的人,绾柔公主却是连祭奠自己的亲哥哥都不能光明正大。这样想着,林又卿心内轻叹,提步准备悄然离开,免得令绾柔公主尴尬。就在此时,屋内却又传出一声极低极低的叹息:   “二哥,你死得实在是冤屈啊……”   林又卿悚然一惊,二皇子俞怀缙的死,难道不是自作自受么!绾柔公主口中所说的冤屈从何而来?   她正待好好地再听一听,远处却忽然响起几个命妇的语声,林又卿连忙匆匆往她的院落走去。她这么走着,却是冷汗涔涔,满腹的疑惑和惊惧。她不敢去想,事情背后还藏着怎样可怖的真相,是什么人,又做了什么?   她暂居于宫内,俞怀安却不便在此,这几日二人都不得相见。子衿、子佩都留在宁合别苑里,林又卿不敢贸然信任宫中宫女,将她们都远远打发出去,独坐榻上苦思。   桩桩件件的事情,在她脑海中走马灯一般闪烁而过。西羌动乱,俞怀安出征,四皇子被禁足,她去寻回失踪的俞怀安,火烧平远候府,构陷京卫军,扳倒司徒氏,四皇子谋反,二皇子掌权,皇宫爆炸,三皇子登基……   林又卿一点一滴地回忆着,她想不出是哪里不对。可是,绾柔公主今日那句话,绝不会是没来由的!   所有人都觉得,二皇子是自己篡位不成,于是引爆□□而亡。可绾柔公主说她的二哥死得冤屈……   那么,谁是幕后推手?   这究竟是个怎样庞大的棋局!   林又卿心头的无力之感浓浓地淹没了她,她觉得自己已是心力交瘁。她算计不动了,她实在是很想离开了。   可她真的还能走得了吗?   她想到琛儿,想到俞怀安,想到她憧憬了许久的平安喜乐。可是她知道,她早已在棋局之中,又要如何抽身而退?   她无比坚定地告诉自己,必须查明真相,绝不能浑浑噩噩做了棋子,被旁人利用。棋子,总有一日会被无情丢弃。既然在局中,她一定要做下棋之人!   ☆、子佩   国丧再如何庄重而威仪赫赫,也终不过是祭奠逝去之人。天下不可无主,新帝在十五日后举行了登基大典,年号永华。永华帝着明黄帝服,受群臣三跪九叩、山呼万岁。自此,半月前还是一国之君的那个男子彻底成为了过去,只剩下人们口中偶然提起的一声——“先帝”。   林又卿终于得以从皇宫内院的忙碌之中抽身而退,回到宁合别苑。这些日子来,她日日翻来覆去地思索绾柔公主的话,夜夜难眠。她也曾旁敲侧击地试探过绾柔公主,却并无结果,徒惹得她愈发辗转反侧。   俞怀安见她回来,上前牵起她的手,皱眉道:“面色如此憔悴,宫中很辛苦罢?”   “有点。”林又卿疲惫道,“怀安,我想先沐浴,实在乏得很,一会儿我还有事同你商量。”   “好。浴汤我已叫子佩去备了,你沐浴完好好歇一会儿,有什么事晚些再说也不打紧。”俞怀安的嗓音温和,让林又卿觉得安心许多。但听到子佩的名字时,她还是眼神微微一跳,又迅速掩饰下去。   子衿欢天喜地地迎上来,一福身道:“小姐,你可回来了!”子佩随她一同行礼,神情却似有些恍惚。   “嗯,浴汤备好了么?”林又卿问。   “小姐放心,都已经备好了,小姐即刻就可以沐浴了。”子衿笑答。   俞怀安附在她耳边轻声道:“去罢,我在屋里等你。”   林又卿将自己一点点浸在热热的浴汤里,只觉浑身都轻松下来。水汽氤氲里,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闭目吩咐:“子衿,你去命厨房替我备些点心,要清爽可口、不腻歪的,这里有子佩就行了。”   子衿答应了一声,就往外去了,室内只剩下林又卿和子佩二人。林又卿久久地没有说话,子佩亦是沉默。   半晌,林又卿终究低低地叹了一声,道:“子佩,你和子衿一样,都是自幼服侍我的。”   子佩温顺地答:“是。”   “我一直以为,你和子衿,都是此生此世不会背叛我的。”林又卿说着睁开眼,直直地迫视着子佩。   子佩闻言,瞳孔急剧地一缩,她迅速恢复了常态,恭声道:“是,小姐,奴婢和子衿此生此世都忠于小姐。”   林又卿轻轻地、凉凉地笑了一声,沉声问:“那么,除了我,你还忠于谁呢?”   话毕,她意料之中地没有得到子佩的答案。她一手搅弄着浴汤里撒的花瓣,不再看子佩:“我替你说罢。你终于我的大哥,忠于四皇子,对不对?”   子佩猛然跪下,肃穆道:“小姐,奴婢的命是林家捡来的,奴婢忠于林氏。老爷和大少爷扶持四皇子,奴婢便按他们的要求行事,此事小姐既然知道了,奴婢不敢欺瞒,也不敢求小姐饶恕。只是小姐,您也是林家的女儿啊,您为什么就是不肯替林家想一想呢!”话到最后,子佩有些激动,几乎哽咽。   林又卿盯着自己的手,这双手仍是白皙而光洁的,每一寸肌肤都彰显着她自幼是如何娇生惯养、不染俗务。但她清楚地知道,这双手上,沾着鲜血和阴谋。   她听着子佩一声声悲切的质问,突然有些可笑地发觉,子佩倒比自己更像林家女儿。她自嘲地摇摇头,收回手,缓缓开口:“我早知道你与大哥那边偷偷联系,你每次通过来别苑送果蔬的那车夫递消息,我都是晓得的。”   “小姐一直不揭穿奴婢,是想通过奴婢递错误的讯息给大少爷,借此扳倒四皇子么?”子佩忽然笑得苦涩又悲哀。   林又卿微微颔首:“这是其一。其二,我知道你对我的忠诚虽未必怎样可靠,对林氏倒当真忠心可鉴。我自己无法一心一意帮自己的父兄,只能保全他们安好而已,你的忠心,我也实在狠不下心去打压。”   “小姐,您真的很厉害,老爷和大少爷都算计不过您。”子佩的话像是讥讽,可她的语气却分明是落寞的。   “子佩,”林又卿接着道,“说来我还要感谢你。我派人跟踪为你传话的车夫,发现大哥很细心,那车夫并不与林府往来。但是,这却叫我发觉,原来平远候是四皇子的人。那车夫每隔三日来别苑一次,次日必去平远候府,你知道,我如今是不信什么巧合的。”   林又卿不顾跌坐在地,神情绝望的子佩,自顾自说下去:“我害死了平远候夫妇,你掩饰得很好,一点都没有露出破绽。可是你冷静过了头,反叫我吃惊。我那次实在是心狠手辣的,连子衿都在我面前露了几分不忍,你却毫无波澜。”   子佩闭着眼,泪水一滴滴滑落:“其实那时候,我已经在揣测,小姐您是否知道了平远候府和四皇子之间的关联。但您实在是不动声色,我并未料到您已发觉了我做的事。小姐,我写给大少爷提醒他小心的书信,也在您这里罢?”   “嗯,我已烧毁了。”   “小姐,您准备如何处置我?”子佩的声音很平静,嘴角甚至是带笑的。   林又卿望着她,冷冷吐出两字:“入宫。”   见子佩愣愣地望着她,林又卿解释道:“按例,皇上新登基,原本又没几个侧妃,一定会纳各朝臣家中的适龄女子充实后宫。除了这些位分高的嫔妃,各府中也都会也都会选一些家世清白的侍女送入宫去,让后宫仪制齐全。我要你入宫,以备我不时之需。”   子佩似是听得怔愣,问:“小姐,您为什么还要信我,让我为您做事?”   “我为什么不信你?”林又卿笑,“你对林家死忠,林家与新帝势不两立,我让你去潜在他身边,难道不是合情合理么?”   “可是,小姐您一路扶持当年的三皇子登基为帝,为什么如今又要防范他?”子佩愈发疑惑。   林又卿拧了一把湿漉漉的头发:“三皇子是三皇子,皇上是皇上,他们是同一人,却不可同日而语。我暂时不需要你做什么,在我有吩咐之前,你只安分地做他后宫佳丽中的一人便是。大哥他们如今都已回桐州,我也不用你去和他们作对,所以你不必再想着背叛我,入宫去,且当将功赎罪罢。”   子佩默然良久,眼神复杂地凝视着林又卿。林又卿知道,子佩一定是震惊的,震惊于她至深的城府。   其实她又何尝不对自己感到惊讶呢?   子佩终于郑重其事地对着林又卿叩首,以表明她的忠诚。林又卿从浴桶中站起身,子佩捧来薄纱为她擦干身子,服侍她穿上衣裳,陪着她回到了寝屋。   林又卿摆摆手,屋里伺候的人尽数退了出去,只剩俞怀安半椅在榻上,含笑看她:“阿卿,我们总算能好好在一块儿了。”   是啊,这许久以来他们聚少离多,波折不断,他们总算能好好地陪伴彼此了。   然则,她靠在他怀里,无奈而惋惜地开口:“怀安,我总觉得,我们没那么容易回桐州了。”   俞怀安将她搂住,低低道:“别怕。只要我们一起,在哪里都好。”他心里其实很早便隐隐觉得,新帝的继位还远远不是结局。只是林又卿这样说出来,总还是让他惭愧——他竟连安好无忧的日子都给不了他爱的人。   林又卿紧紧抱住他,将那日如何路过、如何听见绾柔公主的话、又如何担忧,都一一告诉了他。俞怀安听罢,眉头深锁。   “当时,你觉得二皇子有什么异样吗?”林又卿问。   俞怀安一面回忆,一面将眉头愈皱愈深,良久才开口:“要说异样,最异样便是他后来走出去,要亲自点燃□□。那段时间里,他没有留任何人看守我们,让我们顺利从地道逃生,倒像是刻意放走我们似的。”   但两人都更是困惑,即使彼时的二皇子刻意放走了他们,也未必真能说明什么。毕竟他的胞妹绾柔公主,当时亦是在御书房内。他或许,只是在最后对自己的妹妹心软。   “假如真如绾柔公主所说,二皇子的死有冤屈,当今皇上是最可能动手的人。无论真假,我们还是要尽可能往宫里安插自己的人,必须真的是忠于我们,忠于叶家或者旁得什么人都不行。”林又卿坚决道。   俞怀安颔首,轻叹:“只盼是我们多虑才好,若真还有什么异动,我可要何时才能与琛儿父子相见?”   “琛儿……”林又卿有些低落,“等我再见到他,他只怕已不认得我这个娘亲了罢?”   檐下风铃依然叮咚作响,林又卿忽而分外想念桐州,想念起那个小小的孩子来。   但她知道,越是想,就越要冷静,冷静地面对京城风云,冷静地在局中掌握先机。   她不可以输。   ☆、持疑   为新帝甄选后宫妃嫔的事情很快便热热闹闹地办了起来,这日,林又卿和获封长公主的绾柔一起,都陪在太后宫里闲话。自先帝驾崩后,太皇太后的身子也一直不大好,愈发不管事。新帝无后,后宫诸事都由太后旨意为尊。   “怀珹当年那几个侧妃啊,资历虽是久,出身终究是当不起皇后的位置。此番不仅要广纳嫔妃来充实后宫,顶要紧的一条更是得挑一个皇后出来才是。”太后语重心长道,“你们也都仔细想想,各家有好的女子,便说来与我听听。”   绾柔长公主浅笑道:“东边莲州的卓肃候去岁曾经带着女儿入京拜见过,我有几分印象,很是端庄大方。卓肃候虽是不掌权了,到底家世还摆在那儿呢,也配得上。”   太后颇赞同的样子,点头道:“你这一说我也想起来了,那丫头是不错。”   “其实啊,京城里头就有好的呢。”林又卿给太后端了杯茶,盈盈笑道,“皇兄刚封了吴氏做新的左相,吴家女儿吴姗姗,便是个才貌双全的。她父兄都是皇上的肱骨之臣,她倒也当得起皇后之尊。”   “你这话说得很是,皇上初初登基,必不可失了朝臣之心。像吴家小姐这样的重臣之女,即使不做皇后,也是要选入宫来封个好位分的。”太后说着,抿了口茶。   绾柔微叹一声,有些遗憾地笑说:“只可惜叶家嫡系竟没有女儿,否则,皇兄的婚事自然早便定了。”   此话显然是说到了太后的心坎上,太后出身叶氏,岂会不希望叶氏壮大?然则叶家的女孩子都出自旁支,身份上当不起一国之母。太后亦是惋惜:“谁说不是呢?”   按着林又卿的心思,她自然希望吴姗姗做皇后,将吴家真真正正拉到能与叶氏分庭抗礼的地步。皇帝登基前,宁合王府与叶氏是同盟;皇帝登基之后,他们却终会要走到相争的时候。然而,从太后这里将吴姗姗定做皇后是不大可能了。   其实,每每提及皇后之位,林又卿都不自觉地想起自己的表妹司徒嫣来。彼时,太皇太后还是太后,皇帝还是三皇子,还尚与四皇子平分秋色、明争暗斗。林又卿才刚刚坚定了帮三皇子夺嫡的决心,三言两语之下,顺利将本该嫁给四皇子的司徒嫣变成了三皇子未过门的正妃。   那是她操控人心,操控旁人命运的第一次。但从那以后,她在算计的路上一去无回。   而那时候的三皇子一派,人人都对这门亲事喜闻乐见。只要是能打压四皇子一方的事情,他们都不会拒绝。待到司徒氏倒下之时,又无人肯认这门亲了。于是司徒嫣便这般可笑地沦为一件牺牲品,轻而易举地被改变了终生。   直到后来她一把火将自己烧死在宫中,骄傲而决绝,让林又卿都忍不住微微叹息。   而三皇子还会有娇妻美妾,会有许许多多让他既享江山如画、又享美人绕膝的女子,为了家族而将一生交付在这寂寂深宫之中。以无数女子的终身,来成就一个男子的野心,林又卿看在眼里,不是不悲凉的。   “阿卿?你想什么呢?”太后问。   林又卿一下子从胡思乱想中扯回了心绪,恭顺应道:“回太后,妾身近日总想着琛儿,有些心绪不宁,妾身失仪了。”   太后宽容地笑言:“为人母,挂心孩子总是难免的。说来,怀安自琛儿出生后连一面都还未见过呢。过几日皇帝闲些了我同他提一提,叫他把你们小夫妻先放回桐州去,大不了封后大典时你们再入京一趟,也是不妨事的。”   “正是呢,我与自家孩子日日得以相见的,离开这么一会儿都不免要挂心呢,更别说世子妃了。”绾柔公主轻叹,“你们也实是不容易,好在熬了过来,今后总算能过安生日子了。”   林又卿垂眸道:“多谢太后娘娘和长公主挂心。”   太后却是笑:“你听听方才绾柔这话,说自己离开孩子这么一会儿都挂心,这话里头是嫌我将你们拘了太久,叫我放你们回府呢!”   “母后,儿臣可并非这个意思。”绾柔公主一副小女儿情态。   “好了,不管你是不是这个意思,我总是要放你们回去的。如今天黑得愈发早了,迟了你们在路上也危险,现在便回吧。只记得,多留心适合的后妃人选。”太后殷殷吩咐。   于是林又卿和绾柔二人一并站起,齐齐行礼告退。   自那一日偶然听见了绾柔的一句话后,林又卿困惑难解,心头不安日渐深重。往宫门口走的路上,她终没忍住,决心再试探绾柔一番。   “长公主,我见你近来气色一直不甚好,可是那日宫变受了惊的缘故?”林又卿用着关切的语调发问,仔细地观察着绾柔的神色。   绾柔笑得略有几分勉强,道:“那一日里,我父皇和……和二哥都去了,难免有些伤心,叫世子妃见笑了。”   林又卿敏锐地捕捉到她提起自己二哥时的一瞬失神,连忙趁热打铁:“何来什么见笑不见笑的,长公主为亲父兄而伤心,乃人之常情。”她特意幽幽地叹一声,才接着道,“论起来,二殿下亦是可惜了。”   此话一出,林又卿明显地看到绾柔眼眶一红,只可惜绾柔也并未再多说什么,只道了句:“他自己犯下的错,旁人也是无法的。”便匆匆告辞离开了。   回宁合别苑的一路上,林又卿都在分析着那一日的情形,愈想愈觉得三皇子必定有事瞒着他们,只苦于无从下手查起。她决心回到别苑后,与俞怀安一起好好计划一番,想想该如何让绾柔说出真相。   她一下马车,刚迈过府门,还未来得及开口,俞怀安便迈步而出,含笑道:“桐州那边消息传过来,说大哥已经带着大嫂和淇儿回府了,还有灵徽也随着一同回去了。只是又瑶……她随着四皇子去了徐州。”   “什么?”林又卿有些惊讶,“林又瑶随四皇子去了徐州?”   俞怀安颔首道:“没错。并且,是又瑶自己提出的,她说她既然与四殿下订了亲,便该与他祸福与共。不过,该管四殿下叫泓王殿下了,皇上封了他一个泓王的空衔,好像真有要允他一世安稳的样子。”   “怀安,他也会允我们一个一世安稳么?”林又卿突然有些不确定地问。如今龙椅上的皇帝,当时究竟做了什么?她百思不得其解。他还会像承诺的那样,放她和俞怀安离开吗?   ☆、江山   “会的,阿卿。无论如何,我承诺过你,要带着你和琛儿去最好的山水之间,过最安逸的日子,我一定会做到。明日我就入宫,请旨回桐州。”俞怀安眼神坚定,令林又卿一颗忐忑的心渐渐宁静下来。   应该选择相信的罢?当今皇帝即位时,放过了林家,甚至连泓王——曾经的四皇子也都放过了,没道理现在会为难一向支持他的宁合王府。即使,即使他真的在二皇子的死上动过什么手脚,也都是为了铲除政敌而已,与他们无关。林又卿一字一句地对自己说着,告诉自己不要多想,不要杞人忧天。   第二日,俞怀安早早地便入了宫去,林又卿坐在宁河别苑的花园里,断断续续地抚着琴。她已很久不曾抚琴了,身陷鲜血、斗争之中,她早就失去了这些闲情逸致。但想到一切都行将结束,她终于要离开肮脏的京城,回桐州和琛儿团聚了,她脸上便不自觉地微笑起来。   “小姐,世子回来了。”子衿得了侍女传来的话,上前几步,恭敬地福一福身。子佩已经定下了要入宫,林又卿叫子衿为她安排院落单独居住,不再要她在身前服侍。   从过去一直陪在她身边的旧人愈来愈少,子衿多年来忠心不二,林又卿都看在眼里,于是她微含叹息道:“子衿,此次回桐州,我就叫怀安替你寻一户好人家嫁了罢。自然,你若已有意中人,也可对我说。你自幼跟在我身边,又陪我历经风雨,我断不会叫你受委屈。”   大约是终于得以回故乡的缘故,子衿亦很是感慨,她眼眶微红:“小姐,奴婢没有意中人,也不想嫁人。奴婢想跟在小姐身边一辈子,服侍小姐和小公子到老。”   “傻丫头,”林又卿闻言鼻头一酸,人心浮沉,世事险恶,有几人能像子衿这样,一片真心待她?她握住子衿的手,“这两年我在京中也算是明白了,许多事,都得自己为自己争一争。私心而论,你想留下我自然欢喜,只是有朝一日你若想离开,千万不要瞒着我不说。”   “是,小姐放心。”子衿低低道。   主仆二人正说着剖心之语,俞怀安缓步踏了进来。可是,他面上颇严肃,脚步亦是沉重,全然没有即将回桐州的喜悦。林又卿心内咯噔地一沉,拍拍子衿的手示意她带领众人离开,仍抱着一丝侥幸上前,勉强扯出一个笑,问道:“皇上怎么说?我们即刻便可离开么?”   俞怀安将她的手拢在掌心,眼神哀伤又愧疚地望着她,沉沉地、沉沉地摇了摇头。   “那么……皇上想我们等到入宫嫔妃的名单定了再走?”林又卿笑得愈发苦涩。   “对不起,阿卿。”俞怀安语气里似是痛苦极了,将她往自己怀里揽。   林又卿轻轻推开她,仍旧不信似的:“你说什么对不起?总不会,皇上要我们等到册封大典以后再走罢?立后是大事,礼仪繁杂,那可要许久呢。”   俞怀安的神色尽是不忍,一手温柔地抚上她的脸颊,替她拭去无意间已滑落的泪,艰难地开口:“皇上得了密报,漠北三大部族近日频频往来,似有异动,或许想趁大绥皇位更替、局势不稳时发难。为家国安稳计,皇上已先行调动边军,往北境汇拢,我亦要随时准备带领大军出征。”   “北境?”林又卿怔怔,“西羌刚平,北边怎的又不安分起来?”   “阿卿,其实先帝在时,大绥周边的一众小国就都有蠢蠢欲动之势。只不过京城里粉饰太平,且对诸国多许以金帛,才勉强安稳了这么些年。如今正是大绥局势最动荡之时,皇上还未能彻底清除异己,边境一动乱便是内忧外患。他们挑准了这个时机动手,我们绝不能叫他们得逞。”   先国后家,林又卿亦是明白的。在大局之中,他们不过沧海一粟,国若有危难,他们哪里还能过安稳日子呢?   只是,为什么总是他们?为什么总是他们要做出牺牲?林又卿再如何识大体顾大局,亦免不了怨怪上苍——世间有情人何止千千万,为什么到了他们身上,便这样难!   “我晓得了。”她有些苍凉地轻轻道。她心头突然又有些庆幸,还好,还好琛儿在桐州。有林又鹤在,有宁合王夫妇在,必定能护好他。   俞怀安忽然压低了声音:“阿卿,但是你放心,这次我不会再让你留在京城。皇上已经同意,许你先离开,你明日就回桐州去罢,我也安心些。”   林又卿猛地抬头:“为什么?我留在这里陪你一起,你若无需出征,我们一起回桐州;你若要出征,反正此时琛儿不在身边,我亦随你同去。上一回你叫我等得辛苦,你休想再这样来一次。我不要等你了,怀安,我要和你一起。”话到最后,她几乎是带了哭腔,令俞怀安心疼不已。   他何尝不知道呢,等待一个生死未卜的爱人,是何其痛苦?可是,他如何能带着她同赴险境?   “阿卿,前线将士日日生死悬于一线,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保护好你,我不能让你去。”俞怀安皱眉望着她。   “既然你生死悬于一线,我又怎么能放心让你离开?我不管了,怀安,我一定要和你在一起,天涯海角,生生死死,都要和你在一起。”林又卿字字句句说得坚定,“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   俞怀安紧紧抱住她,长叹一声,“我也想和你长长久久地在一块儿,绝不分开。但是阿卿,我怕,我怕你会受伤,怕你不惯漠北的风沙,怕你吃不下马奶、烈酒和干硬的面饼,怕刀光剑影里你躲不开。”   林又卿握起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笑得明媚极了:“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后面一句,是她的心愿,她不敢说。她怕她说了,老天听见了,便不肯叫这心愿实现。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她在心底默默地祈祷着。   此时,俞怀安一个贴身的小厮匆匆走来,恭敬地行了个礼,悄声道:“世子,世子妃,前日奴才去查的事情,如今已有了几分眉目。”   俞怀安和林又卿闻言对视一眼,都是一肃。自林又卿对俞怀安说了自己偶然听见的绾柔公主之言后,他们便派人去暗中查访与那一日宫变有关的事。俞怀安吩咐:“你说。”   “回世子、世子妃,奴才找到了一个当日在宫里当值的小宫女,叫小云的。她家中母亲重病,奴才替她家请了大夫,又给了金银,这小云便告诉奴才,那日她亲眼见到三皇子身边的来顺在御书房外鬼鬼祟祟,不知做些什么,但路过的几个侍卫都不拦他。”   林又卿大惊,忙问:“她说的是什么时候?”   “回世子妃,她说是三皇子和您带着士兵冲进京城之前不久。”那小厮垂首回答。   林又卿双手紧紧地攥成了拳,浑身上下都微微颤栗起来。俞怀安对小厮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那个小云也趁早给些银子打发出京城,不要叫人晓得我们探问过此事。”   待小厮走远,林又卿咬牙切齿:“怀安,是他对不对?他想把你们都炸死在里面,然后嫁祸给二皇子对不对!”   “阿卿,你先冷静。当时我就在御书房内,看二皇子的言语神情,的的确确是他要去点燃□□没错。细想来,他当时放心离开且不留人看守,让我们借此机会逃走,这的确有些奇怪。但,如果真是如今的皇上埋下□□,没道理二皇子会去点燃它。”俞怀安话虽这么说着,心头亦是惊疑不定,那日的种种直如一团迷雾般,叫他想不通其中玄妙。   “无论如何,当日之事必不是我们原本想的那样。皇上他,只怕对你们已经有了忌惮之心。怀安,你千万不能再毫无保留地相信他了。”林又卿忧心忡忡,眉头紧锁,“或许,二皇子迫于什么威胁而点燃□□,却不忍绾柔公主命丧其中,才故意给了你们离开的机会?”   自然,她亦只是揣测而已。   “你放心,我会叫人去继续查,查二皇子生前的动向,查他身边来往的所有人。阿卿,不管真相如何,我都会保护好自己,你不要担心。”俞怀安抚着她的头发,轻柔地安慰着她。   二人默然依偎着,在这风云诡变的京城里,竭力抓住仅有的那一点暖意。只有面对彼此时,他们才可以不必口是心非,不必笑里藏刀。   但他们都苦苦地思索着,那一场宫变,到底是谁的计谋,谁的野心?   这,是谁的盛世王朝,是谁的赫赫江山!   ☆、遗腹   在林又卿等待着真相的日子里,连同子佩在内的十二名小户女子,都从各府被陆续送入了宫中。因为她们出身不高,位分也自然不高,入宫连仪式都不必,只需坐着马车至承恩门,然后在宫女太监的带领下步行至各自的宫室,她们便算是成了宫里人。从此,无论荣辱兴衰,都只能在寂寂深宫里了此残生。   子佩,是被她利用了终身的又一个女子。林又卿忽然想起,她的大哥林又珩曾对她说:“阿卿,若论凉薄,我们兄妹俩大约是不相上下的。”   林又珩说得没错,果然呵,她的骨子里就流淌着冰冷无情的血液。除了她所爱的、所要保全的那些人,没有谁是不可以利用的。牺牲旁人来保全亲人这样的事情,她如今做得分毫都不会犹豫。   林又卿倚在窗下,闲闲地翻看许久之前,俞怀安绘的她的画像。她看着画里巧笑嫣然的自己,看着画里她眼神盈盈似秋水,不禁有些羡慕。如今对镜自照,她的容颜并未有何改变,只是唇角却总抿成清冷的样子,眸色深深,叫人望不透她的心思。曾经温柔的柳眉,此时看来亦带了几分凌厉。   她的的确确是变了。   “子衿,”她扬声唤道,“去拿点枣泥山药糕来,再倒些酸梅汤。”   “是。”子衿答应着下去了。   夏日着实有些闷热,俞怀安日日早出晚归地在宫中为北境之事忙碌,林又卿独自在别苑里,心情难以抑制地烦躁起来。她轻叹一声,从抽屉里取出一封书信,展开信纸细细读起来。   那是林又鹤寄给她的家书,到她手里这几日,她已读了不知多少遍。林又鹤最知她心思,信中先告知她众人都安好,林夫人的丧事也已顺利办完,叫她无需担忧,然后便长篇大论地同她讲琛儿的近况。   琛儿说话口齿清晰了许多,琛儿走路走得已经很稳,琛儿学会了唱一支儿歌,大哥大嫂将淇儿带回去后,两个孩子玩得很好。琛儿很可爱,大家都甚喜欢他,这几日宁合王将他接去王府住了……   林又卿读着信,一面微笑,一面无声地落下泪来。她和俞怀安作为琛儿的爹娘,竟是这样不称职的,连陪伴在孩子身边都做不到,只能在这千里之外,读着家书聊慰思子之心。接下来她与俞怀安若是同赴北境,与琛儿相见更是遥遥无期。   好在她知道,有林府和宁合王府,琛儿是不会受委屈的。   “小姐,”子衿拿着吃食回来了,“世子身边的小柴在外头,说是有事要向您和世子汇报。”   林又卿一凛,忙道:“把他叫进来。”   小柴进屋后,子衿机警地出去带上了房门,又叫上外头的小丫头们都一块儿去整理库房。   “查到了什么?”林又卿冷冷地问,语气中却有几分急切。   “回世子妃,奴才查到,二皇子生前曾与一个叫佳柔的乐姬来往密切,但宫变之后,佳柔姑娘便从原来的乐坊消失了。奴才四处追查,终于在京郊一处民宅里寻到了佳柔姑娘,却得知她竟有着三个月身孕。”小柴垂首,波澜不惊地答着话。   林又卿大惊:“什么?她怀有身孕?孩子可是二皇子的?”   “正是二皇子的子嗣。佳柔姑娘说,当日她是被几个她不认识的人绑走的,后来那几人又不知为何将她放了。她一出去,便得知二皇子身死、三皇子继位的消息,惊异悲痛之下,一心一意要保全这个遗腹子,身边却无多少银两,只好在京郊朋友家中躲到了今日。”   “那么,当日绑走她的人,可知道她有身孕一事?”林又卿皱眉。   小柴道:“奴才问过佳柔姑娘了,她说当日分毫不敢表露自己的身孕。其实她见到奴才时本也甚是防备,半句相干的话都不肯讲。奴才无奈之下,只得表明自己是宁合别苑的人,又给她准备了盘缠,告诉她若不信奴才,可以自行离开。她这才相信奴才,将事情始末说了出来。”   林又卿颔首,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诸般杂乱的线索在她脑海里纠葛成团,隐约间似乎已经指向了真相,可她却总理不清楚,叫她头痛不已。   二皇子是谋反的逆贼,依例家眷也都会获罪。但他没有子嗣,府中只有出身不高的一个正妃和几个侧妃。皇帝登基后,并不曾株连她们,旁人在这忙乱的局势之中也无暇顾及这几个无关紧要的女子。   如果皇上知道二皇子还有一个遗腹子呢?他可以放过一直以来的对手四皇子,但他会放过突然冒出来阻拦他大计的二皇子吗?   林又卿不敢确定,她发现自己一点也不了解这位皇帝的心思。于是她为防万一,吩咐道:“你派人把那个佳柔姑娘送走,记得,要悄悄儿的。送去个偏远些的小地方,找人照顾着她,让她安心产子。”   小柴恭敬地领命下去了,只留她一人继续胡思乱想。   假如绑走佳柔的人是当今皇帝,那么目的应该就是用来威胁二皇子。难道……二皇子为了保全佳柔,保全她腹中孩子,或许也有那么一点点为了保全府中妻妾,于是点燃□□,将弑父杀君的罪名背了下来?   如果她的猜测是真相,皇帝原本应当还希望二皇子顺便将俞怀安和叶家诸人都一并炸死在里面,这样他就不必再担心有旧臣仗着曾经扶持他夺位,将来功高震主。并且,他还可以将罪名都推给二皇子。   这个猜测着实有些大胆,林又卿自己想想都觉得心惊肉跳。如果真是这样,皇帝的心思,也未免太过可怖……   如果不是这样呢?林又卿却想不到有什么别的可能。种种事端,获益的都是皇帝,若说不是他做的,林又卿还真不大信。   她近日心情一向有些烦乱,此刻也难以十分冷静地思考,因而忽略了许多细节与破绽。譬如,当时的三皇子被逼出宫前,一直与四皇子在一起;后来碰到了林又卿,便不曾与林又卿分开过,哪里来的机会去命人准备、埋下□□呢?   林又卿小口小口地饮着酸梅汤,又拈了一块枣泥山药糕在手里缓缓咬着。夏日总让人乏累,她实在无力再思索了。   “阿卿,我回来了。”她刚刚半倚半靠着犯了会儿懒,便听见俞怀安温和的声音从门边响起。   “回来了?今日小柴查到了些很要紧的事,你快坐着,我细细同你说。”林又卿坐起身子道。   俞怀安依言坐下,为她在背后加了个靠垫,却开口道:“且先等等,我有更要紧的事要同你讲。”   “什么?”林又卿心下想着,让俞怀安如此郑重其事,一定是与北境有关。   “大赫、齐兰、哈曲三大部族陈兵边境、联合上书,要求大绥给予他们更多的封地和金银。皇上说,他初登基,如果软弱答应了以求太平,以后周边各处的小国只会得寸进尺。因此,大军不日便要出征。阿卿,你还是回桐州去罢,好不好?”俞怀安恳切地望着她。   “不好,”林又卿极其果断地拒绝,“你休想再丢下我!上回你生死未卜,你可晓得我的心情?此番万一……万一还会发生这样危险的事情呢?与其到了那时候我再去边疆寻你,还不如随你同去。”   俞怀安无奈地摇头:“你这倔脾气倒是始终不改。我早知道必说不动你,却还是不死心,想着你或许今日会分外好说话也未可知。”   林又卿闻言粲然:“我这人素来便是这么不好说话的了,你可是不满?”   “岂敢,岂敢。世子妃貌美心善,好不好说话我都是钟情的。”俞怀安亦是笑。   二人玩闹了一阵,林又卿正色道:“还未同你讲,小柴今日来说,找到了二皇子生前来往密切的一个乐姬,竟是怀着二皇子的遗腹子……”林又卿将自己方才的分析都细细说与俞怀安听。   俞怀安越听眉头皱得越紧,他对当今皇帝不可谓不尽心竭力,若是皇帝真有过河拆桥之心,如何不叫人心寒!   “那女子怀的,确定是二皇子的血脉吗?”俞怀安问。   “无法确定。”林又卿道,“无论真假,我都先叫人将她带去安全之地待产了。不管事实真相如何,她总归是一条顶要紧的线索。”   俞怀安缓缓颔首:“你要去北境,却不能够叫旁人知晓。你三日后先假意出发回桐州,我派人接应你,待大军出征后你再悄悄来与我会合。”   “好。”林又卿答应,“此番除了你,还有谁出征?”   “叶翰。皇上的意思,以我为左帅,叶翰为右帅,不设主帅。”俞怀安道。   林又卿不禁疑惑:“不设主帅?”行军打仗,岂有这般两人同为掌权者的道理?   ☆、临别      林又卿再一思量,已然明白过来,俞怀安与叶翰平起平坐,便能够互相压制,正如当年的三、四皇子两派一般。如此,便难以有某一方势力过大,危及皇帝的地位。   世事兜兜转转,竟然又回到了这样的情形。他们努力许久,还是不能够过上想要的生活。   “怀安,是不是每一个坐上龙椅的人,都会变得这样无情无义?”林又卿苦涩地笑。   俞怀安握住她的手,轻轻道:“不,阿卿。每一个坐上龙椅的人,都注定要无情,却未必都会无义。只是这义,往往是天下大义。皇上他固然对我们无情,但他对天下万民,却未必会无义。”   林又卿知道,俞怀安说的是事实。以她私心而论,这皇帝自然不是什么好人,他生性凉薄,城府极深,更是善于伪装。但若以天下论,她不得不承认,他是勤政治国的好君主。他的凉薄,大概只是对着身边之人罢。   “怀安,离开之前,我想最后在京中安排最后一件事。”林又卿抬头望着他。   “什么?”俞怀安问。   她忽而嫣然一笑,通身流露出熠熠的光辉来,一字一顿道:“我要——让吴姗姗做皇后。”   俞怀安望着她光华无限的眼眸,已有几分知她心思:“新任的左相家里那位千金吴姗姗?这事,太后只怕会不高兴,整个叶家大约都不会高兴。”   吴姗姗若成皇后,左相的势力便会壮大。日后,皇后倘诞下嫡子,扶持为太子,右相叶氏岂不岌岌可危?   “你呢?你和母妃,是不是也会不高兴?”林又卿猛然意识到,一直以来体弱多病、不理世事的宁合王妃,正是叶家女儿。   “我不会,母妃也不会。我身上虽流着一半叶氏的血,但在叶氏眼里,我终归还是外人。曾经,扶持皇上登基是我们共同的目的,如今失去了这个共同之处后,叶氏只怕要千般万般防着我,甚至与我为敌。这些母妃也都明白,她会知道你是为了我,我们怎么会怪你?”俞怀安诚恳道。   林又卿安心了些,轻轻舒了口气,唇角渐渐勾起一个从容不迫的弧度:“皇上登基前,叶家是他最直接、最强大的助力,是他要倚仗的母族,这的确不错。但他登基之后,叶家,就成他最直接、最强大的威胁,成了他要防范的外戚。让吴姗姗做皇后,或许有很多人不高兴,但是,皇上一定很高兴。”   俞怀安不再像以前那样,说叫她不必担心、一切有他之类的话。他明白,林又卿早已不是一个需要他保护的小丫头,她懂得人世的艰险,懂得人心的险恶,也懂得照顾好自己。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为此喜悦,林又卿的成长固然令他放心许多,却也令他深深自责,竟连林又卿最后的一点天真都无力保留住。   只不过,生在他们这样的人家,又处于京城的洪流之中,天真绝不是一件好事。   于是他微微地叹息,抱住林又卿坚定道:“你只要记得,我永远都在。不管你想做什么,我永远都在你身边。让你为了我而不得不参与到这些事情当中来,是我不好,阿卿。”   “我明白的,你不用自责。”林又卿轻柔地说。   他们自幼相识相知,走到今日仍能毫无保留地信任彼此,已是难得。当年旧人,有多少都已渐行渐远了,唯剩他们二人而已。   次日傍晚时分,林又卿带着贺礼前往吴宅拜访。自吴南成上任做左相之后,各府皆有往来相贺,宁合别苑尚未来过,此时这一趟,走得也不算太突兀。   “左相大人,我今日来,除了贺您升迁,还有些话想对您说,不知可方便?”林又卿一番虚礼客套后,笑盈盈道。   吴南成拱手,应得不疾不徐:“世子妃赐教,我岂有不方便的?世子妃,这边请。”他说着将手一引。   林又卿一面随他入内,一面客客气气地说:“不敢称赐教,只是有些事,或许能与左相大人互相帮衬几分罢了。”   吴南成命人奉上好茶,二人各自落座后,却见林又卿只是抿着茶水并不说话。他很快会过意来,扬手摒退了众人。   “左相大人家里的千金,今年芳龄几许?可定下人家了?”这些事,林又卿早知道答案,只走个过场罢了。   “小女刚满十七,还未许人家。”吴南成狐疑,不知林又卿有何用意,面上倒还滴水不漏。   林又卿放下茶盏,笑道:“未许人家,便是最好。皇上初登基,宫里还未有皇后,右相大人府内没有嫡女,放眼京城,身份合适的,也只有左相您的千金而已了。”   “这……”吴南成显然是一愣,大约未料到林又卿竟开口支持吴姗姗做皇后,心下唯恐有什么阴谋陷阱,但仍是不动声色,“皇后乃国母,该由太后娘娘和皇上亲自择定,我为人臣子,不敢置喙。”   林又卿轻笑一声:“大人果然刚正不阿。我明白,在您眼里,我与叶家关系不浅,此事上绝不会支持吴氏。但您也好,不信也罢,我今日还是要对您说一声,您若希望令千金当选,便叫您的人都背道而驰,奏请立卓肃候之女为后。”   吴南成的神情从惊讶一点点变成了若有所悟,他深深望着林又卿,林又卿平静地与他对视着。二人在一室静默之中,暗自揣度着对方心思。半晌,吴南成垂首:“请世子妃明言。”   林又卿满意地接着道:“我已叫人在京中传出卓肃候和叶家来往密切的消息,皇上听闻这些,又见朝臣纷纷支持卓肃候之女为后,岂会不疑?到时,自然会想起令千金这么一个身份合适的女子,更想起持身中正的您来。”   “世子妃的意思,我领会了。只是,不知世子妃为何……”吴南成说着皱眉,“罢了,世子妃不必多说。有些事,我不必也不便知晓。良禽择木而栖,我愿与宁合王府共进退。”   其实,吴南成怎么可能真的这样轻易归顺宁合王府?只不过此时因利而聚,来日因利而散罢了。林又卿笑意愈深:“左相大人很是知情知趣。今日我说的话,信与不信、做与不做全在大人。我告辞了,盼着有朝一日再入吴府时,是来贺吴小姐当选皇后。”   “世子妃慢走。若有那一日,我必不忘世子妃相助之宜。”吴南成礼仪周全。   “甚好。如今叶氏鼎盛,我们倘再各自为政,只怕是都要无半分立足之地了。”林又卿徐徐说完,优雅迈步离去。   她要把控住尽可能多的势力!吴氏固然不可能完全忠心于她,但他们与叶氏之间却更是不得不争。让吴氏壮大,便可压制叶氏,给宁合王府更多喘息的空间。如果真到叶氏与宁合王府鱼死网破的一日,吴氏,亦绝不会站在叶氏那一边。   只是,林又卿仍然盼望着,永远也不要有那一日。   司徒氏的倒下,让她失去了自己的母亲。如果叶氏与宁合王府相争,无论谁输谁赢,对于王妃而言,都是极痛苦的罢?   林又卿想到那位温和、柔弱的王妃,心里无声地叹息。   但愿所有的事情都只是皇帝的计谋而已,但愿那一场宫变与叶氏无关,但愿叶氏仍能与他们和平地相处下去。   其实林又卿也不明白,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又为了什么开始防范、怀疑叶氏的。或许,是因为她日夜思索绾柔那句话的时候,终于怀疑,素来谨慎细致的绾柔,彼时怎么会在先帝丧仪这样人来人往的局面下不慎失言?   又或许,是这些日子的调查着实太顺利,顺利得让她疑窦丛生。   再或许,只是她草木皆兵了罢。   总之,没有谁比自己更可靠。此时,只有将权力掌握在自己手中,才能让她安心。林又卿觉得,像吴氏这样为了利益而与宁合王府共进退的,反倒可靠得多。至少,叶氏一日不倒,吴氏就一日不会与他们反目。   回到宁合别苑,她默然开始收拾行装。皇帝已下了密旨,三日后挥师北伐,势要先发制人。她明日就需先行去不远处的威城等待,化作男装随军北上。   “子衿,衣裳都要挑素净轻便的,把冬装也略带上几件。”林又卿一面仔仔细细擦拭着刚从窗檐取下的风铃,一面嘱咐着。   子衿正在一大箱刚命人去买来的男装里挑挑拣拣,闻言答应道:“是,小姐。”   林又卿将风铃妥帖地收好,微微笑着,既是怀缅,又是憧憬。这风铃从桐州开始陪着她,一路与她一起,经历京城的腥风血雨。现在她要离开了,这一次,她盼着再也不必回来。   ☆、北上   京城以南三十里,一处偏僻的道观。   林又卿换下身上繁复的衣裙,穿上一套并不点眼的男装,命人驾着马车,载着车里留下的心腹,继续南下回桐州。   马蹄声杂乱无章,她自己简装轻骑而出,身边跟着同样作男装打扮的子衿,另加两个宁合王府的死士。   林又卿多年不曾骑马了。曾几何时,她与意中人策马飞驰,只为赏尽春光。而今日,她手中紧攥着缰绳,心中只盼不要被人识破身份而已。她也说不清自己冒险随军北伐是为什么,如今行事稳重的她,不该如此莽撞才对。   但她就是想任性一次,任性地与俞怀安同进同出,她受够了惴惴不安的等待。   威城在京城北边不远处,林又卿一行人从城西绕道,赶在夜幕降临时匆匆入了城。他们挑在一处与俞怀安事先商议好的客栈住下,所要的一应饮食皆是稀松平常,半分不惹人瞩目。按计划,大军会在明日傍晚在威城北郊安营扎寨,俞怀安会趁那时派人来接应林又卿。   她接下来若是长随军中,低阶士兵或许还不会注意到,军中的几个关键人物却不可能不知晓。   “叶翰怎么办?你的人就算认出我也不会说,但叶翰那边的人可不可靠?”林又卿临行前有些担忧地问。   彼时,俞怀安淡笑着答:“你住在军中,对叶家而言本就是无甚影响的小事。在与叶家反目成仇之前,我们还是盟友,至少明面上还是。于为这点不痛不痒的小事,他们想闹也闹不出什么风波,必然会选择卖我们一个面子。”   林又卿想着和俞怀安之间的对话,轻轻吹熄了床头的蜡烛,躺在硬木制成的床上。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只怕连这样的床都睡不上,此时还是好好眠一眠,养足精神罢。   许多事,多思无益。   这一觉还是没能睡上多久,天色蒙蒙亮时,林又卿已然清醒地躺在床上,盯着床帐出神。   “公子,”在林又卿的再三嘱咐下,子衿总算换过了称呼,“早膳用些清粥可好?”   “嗯。”林又卿轻轻应了一声,起床梳洗。她略有些不熟练地将头发绾成男子的发髻,插上一根素色银簪。男装的她,比往常添了几分爽朗利落,看着也颇为顺眼。   她在客栈里等得焦急不安,却还强自镇定着,坐在桌前一遍遍默着经文。神佛,她是不信的。世间若真有神佛可求,她何苦这样浮沉挣扎?只是经文总能够叫她在烦乱之时将心绪安宁下来,因而她也很愿意时常抄上一番,静一静心。   “公子,将军的人到了。”子衿从屋外进来道。   林又卿按捺着写完手中最后一笔,才淡淡吩咐:“叫他进来罢。”   “见过木公子。”林又卿知道,俞怀安为她编排了个“军师”的身份,将她的姓氏化作木,便是“木公子”。川蜀之地,的的确确有一排兵布阵的木姓能人,是宁合王府的亲信,林又卿借他身份用一用自是无妨。以往,军中请来这样无职位的民间高手帮忙,也算正常之事,倒不会引起太多注意。   当然,这身份不过瞒一瞒全不知情的底层军士,瞒一瞒千里之外的皇帝而已,他们并未打算着要瞒过朝夕相处的军中高层。   她一抬头,却见眼前对她行礼的,正是那日宫变后浑身是血、告知他们俞怀安有险的那个男子。她含笑道:“起来罢,你叫什么?”   “末将庄烈。”他干脆地回答,“公子请随我来,大军已在郊外扎营了。”   大绥这支军队,前不久刚刚经历了西羌之乱、夺嫡之变,加之如今宁合王府与叶氏安插在军中的人手不在少数,全军上下都是士气磅礴,军纪严明。   林又卿等骑着马缓缓来到军营之前,由庄烈向守卫解释了几句后,他们便都下马朝军营内走去,将士们各司其职,并无几人注意他们。   “叶将军,俞将军,木公子到了。”庄烈入了主帐,单膝跪地,林又卿身后的子衿等人亦都跪下。她扫了一眼帐内,除了俞怀安和叶翰外,另有三四人,大约都是俞、叶的心腹。她忽起玩闹之心,也随着一甩袍摆,准备行下礼去。   “世……木公子快请起快请起。”叶翰急忙上来扶她,“此时帐内都是可靠之人,方才怀安也同我们交代过了,往后你安心随在军中便可。只是行军辛苦,还望木公子能够见谅。”   林又卿无奈站起,与俞怀安对视一眼,嫣然一笑:“这是自然,叶将军不必担心我。”   “木公子,”俞怀安似笑非笑地唤,“我带你去看看你的营帐可好?”   “是,有劳将军。”林又卿像模像样地学着男子拱手为礼,一室人都禁不住偷笑。不过若是事先不知实情,林又卿扮男子倒的确很像,叫人看不出破绽。   叶翰等知趣地没有随上来打扰,子衿也和几个侍从一起随在五步开外。俞怀安与林又卿并肩走着,轻轻道:“你可知道吴姗姗的皇后之位已经定下了。”   林又卿抿唇:“意料之中,不过我倒真不曾料到会这样快。”   “京中人人都在说,卓肃候与叶家来往密切,直把他们冤得不行。但悠悠众口,绝非他们想拦就能拦得住的。何况此时出手压制谣言,反倒更将其坐实了。叶家自危,也不敢再提要立卓肃候之女做皇后的事。”俞怀安含笑望了她一眼,“吴氏很听你的话,果然鼓动了不少人去提议立卓肃候之女为后,彻彻底底触怒了皇上。今日大军出征,他不愿动怒,干脆直接一道旨意定下了吴家嫡女。太后即使想要阻拦,也是有心无力。”   “吴南成能在司徒家倒下后坐上左相之位,手中必不会没有自己的势力。今次除了附议的那些人外,主动提出要立卓肃候之女为后的几个朝臣,大多都是吴南成的人。”林又卿手腕一抖,唰地打开一把她预先准备好的折扇,微微地摇着。   俞怀安引着她入了营帐,一点她额头,笑道:“小丫头尽学你二哥的坏毛病。”   林又卿眉眼弯弯:“天下也不是只有二哥这样。”   “哦?天下还有旁人这样?”俞怀安故作疑惑。   “是啊,”林又卿拖着长腔,猛一下收拢折扇,放在掌心轻敲着,“此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话毕,两人灼灼地对视着,目光如胶似漆。奔赴战场,本是残酷血腥之事。但相较于京城的人心叵测,林又卿觉得还是沙场铁血更叫她容易接受些。   何况,只要她与俞怀安一起,她便什么都不怕。   自那一天起,林又卿当真在军中住下,每日随在俞怀安的马后,引领千军万马前行。她自幼娇生惯养,近日衣食住行皆粗糙,竟也未见不惯。俞怀安与她,其实真正独处的时间并不多,但二人皆知彼此就在身边,心头都是安宁。   足足行了一月,大军终于抵达定北都护府。北境三部虽有骚乱,却还未真正发兵。对政局不稳的大绥而言,最好的结局不异于三大部族不战而降,归顺大绥。是以,大军虽是赫然陈列在边境,仗却还不好立时开始打,需先派了使者前去说降。   俞怀安和叶翰每日声势浩大地练兵,等着分别前往三大部族的几个使者归来。   “报!”一个士兵嘹亮而急迫的一声喊叫,将整个练兵场的目光都汇聚了过来,“二位将军,不好了!方才外头有几个哈曲部的小子策马而来,丢下一个东西就又嬉笑着跑了。他们骑术很好,我们的人都追不上。他们,他们丢下的是咱们派去的使者的头颅!”   那士兵说着脸色有些苍白,很是恐慌,练兵场里不少人也都胃里一阵恶心。他们可以接受战场上无情的杀戮,却仍对这样残忍而凶恶的报复之法难以忍耐。看到自己人的头颅被敌人当作玩具一般这么丢来,岂能无动于衷!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哈曲部实在可恨!”叶翰怒道。   ☆、疑心      俞怀安亦是惊怒交加,他们原先的计划是,先以大军威慑三部,再派使者行离间、分化之计。谁料到,哈曲部竟如此嚣张,不仅斩杀使者,还派人来到军营之前丢下使者头颅,这对大绥而言实在是奇耻大辱!   “怀安,咱们不能再这么等着了。哈曲部已然欺到了咱们头上来,若咱们还无动于衷,岂不叫将士们寒心?”叶翰急切道。   俞怀安缓缓点头:“你说的不错,我们是该动手了。”   林又卿浑身一凛,战争要开始了吗?   行军打仗之事,林又卿一窍不通。俞怀安、叶翰带着几个副将去主帐内议事,她不愿参与,便独自在边上无所事事地晃悠着。   一个多月来,她已习惯了军旅之中艰苦却也纯粹的生活。相比起勾心斗角的荣华,她宁愿让大漠的风沙一次次凛冽地刮过自己的脸颊。她宁可是这样的,疲惫、简朴、甚至危险,至少不需要费尽心思去和旁人互相算计。   其实她错了,军权何其重要,她在军中又岂能躲得过算计?   “木公子。”是叶翰爽朗的声音。   林又卿闻声抬头,见他和俞怀安并肩而来,于是笑问:“二位将军议完事了?”   “嗯,定下了由我领先锋队,今夜夜袭齐兰部军营。”俞怀安简单地道。   “齐兰部?”林又卿疑惑,“不是哈曲部吗?”   叶翰笑起来,依稀还是旧日那个大男孩的模样,但言行神态都已在经历风霜后平添了几分沉稳:“哈曲部今日刚刚上门挑衅,必然料到我们要反击,定是准备充足。我们若去哈曲部,只怕偷袭不成,反倒要中埋伏。齐兰部的领地离我们这里最远,他们的防范想必也最松懈。出其不意,方是制胜之道。”   林又卿深觉此话有理,认同地颔首,赞道:“有你们这样的忠臣良将,实是皇上之幸、家国之幸。”   她本是无心一句话,叶翰的脸色却忽然僵了僵,他略有苦涩地感慨:“只可惜,皇上并不肯信任我们。”   听得此言,林又卿不禁抬眼去看俞怀安,二人视线恰好交汇,心下俱是思绪千回百转。叶翰怎会突然口出此语?他是有心,还是无意?他为什么会觉得皇上不信任他们?   “阿翰,你怎么这么说?我们忠于皇上多年,皇上会明白的,怎么会不肯信任?”俞怀安压低了声音,免得被不远处的将士们听到。   叶翰却摇了摇头,轻叹一口气:“怀安,许多事你只怕还不晓得。我们一同在战场出生入死,我少不得要提醒你一句,莫对咱们这个皇上信任太过,万事还是有些戒心的好。”   林又卿倒吸一口凉气,语气还是平静无波:“叶将军,究竟发生了何事?”   俞怀安亦深深望向叶翰:“阿翰,是否皇上与叶家之间起了什么误会?”   “不是误会。”叶翰皱眉,犹豫良久,神色几度变幻,最后咬咬牙道:“罢了,告诉你罢!是我大嫂绾柔长公主,她说,二皇子当时并非自愿去点燃□□、弑父杀君,而是受了皇上的威胁!”   果然,果然如此!林又卿听罢,险些要冷笑出声。原本她自己查出了种种线索,总还有些不敢信,果然叶家也是知道的!皇帝,他真是好计谋!   林又卿怒极,全副心神都用在压抑自己的情绪之上,自然不曾注意到叶翰的眼神微微躲闪,掩在袖中的手亦是有些颤抖。   俞怀安皱眉问:“此话非同小可,阿翰,你可能确定?”   叶翰的声音带着深深愤恨:“我确定!大嫂亲口对我们说,其实二皇子那日特意单独嘱咐她,要她将来小心三皇子——也便是如今的皇上!二皇子说,皇上心思深沉,想要连我们都一并除去!密道之事,其实二皇子是知道的,他是有意放走了我们。”   林又卿一惊,疑惑地看向俞怀安,想问问他,那日二皇子有否与绾柔单独谈过话?但当着叶翰的面,她只能选择沉默。   恰在此时,有个副将小跑而来,三人都不再说话,收敛了神情。   “二位将军,木公子,兵马都已点齐,随时可以出发了。”那副将恭声道。   “知道了。”俞怀安和叶翰一齐应了一声。   俞怀安从侍从手里取过头盔和佩剑,看向林又卿,沉声道:“我先去了。”   林又卿面上笑得无懈可击,拱了拱手,语调不疾不徐:“祝将军旗开得胜。”然而她心里却是一半为宫变一事中仍存的几个疑点而纠结,一半则为俞怀安将赴战场而担忧。   俞怀安去西羌时,她身在京城,连城门都不曾去相送。可这一次,她就在军营之中,甚至觉得自己嗅得到战场上血腥的气息,听得见厮杀时刀剑碰撞之声。她恨不得立刻紧紧抱住俞怀安,不许他离去。但她再三告诫自己,必须冷静,必须镇定,他们一定会得胜归来。   行军的号角悠长地响起,数不清的大好男儿齐齐列阵,披甲握剑,准备去面对无情而残忍的战场。他们每一个也都有自己的家人,都在远方日日夜夜地牵挂着他们,为他们祈祷平安。   林又卿觉得,她已经很幸运了。至少此刻,她在他身边,更在他眼底。   俞怀安熟练地翻身上马,一骑当先,领着精挑细选的一支精锐策马而出,朝着齐兰部大营而去。马蹄扬起漫天黄沙,迷了林又卿的眼。直到那黄沙又都落回地上,再无波澜,林又卿才终于回过神来。   见叶翰仍在边上,她道:“叶将军,我先回帐中歇息了,盼将军珍重,莫要再多思虑。”   因在人前,叶翰也只是客气地笑了笑:“多谢木公子关怀,公子好生休息。”   回到自己帐中,林又卿提笔写起家书来。她随在军中,给林府写信不便,是以要给林又鹤的书信皆留宁合王府之名,夹带在俞怀安写回王府的家书中一同送往桐州,再由宁合王派人转交。   林府诸人近日来过得还算顺遂,皇帝当真没再计较林氏当时支持四皇子的事情,林齐和林又珩也并未有任何不妥的举动。听说淑良郡主和灵徽长公主在府内,也将府里上上下下的事情都操持得很好,众人还为林又泽定了门亲事,只等孝期满后便可成婚。   整个林家像是真正地安分了下来,林又卿不免大感庆幸。局势复杂,她在乎的人越少牵扯进来越好。   她在信中絮絮道了平安,又问了许多琛儿的近况,落笔时已是夜深,于是草草洗漱了一番也便睡下了。   北上以来,林又卿失眠的情形好了许多,总能一觉睡至天亮士兵训练的时分。但今夜,林又卿再一次辗转难眠。   宫变的场景一遍又一遍在她脑海里重演着,真相,伪装……她觉得自己头痛欲裂。   “俞将军回来了!先锋队回来了!”外头骤然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   林又卿本能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俞怀安回来了?她一看窗外,果然天已蒙蒙亮了。那些士兵这样高兴,一定是大获全胜罢?她连忙换了衣裳,匆匆准备往外走。   “阿卿,我回来了。”她还未出去,俞怀安已掀帘而入。帐内只有他们二人和子衿,他便换回了往常的称呼。   林又卿难得地真心笑起来,扑进他怀里:“你没有受伤吧?夜袭成功了吗?”   “成功了,我们毁掉了齐兰部最大的粮仓,他们接下去有得愁了。我没受伤,你放心。”俞怀安耐心地答。   二人静静相拥了一会儿,林又卿轻轻推开他,正色问:“叶翰之前说,是二皇子亲自对绾柔说的要小心皇上。那日你们都在一起,他们可有机会单独说话?”   俞怀安拉着她到桌前坐下,道:“此事我方才已细细回忆过一遍,确实有一会儿是长公主和二皇子单独在边上说话。当时,我们都盼着长公主能让二皇子不忍下手,我们也便都有生还的希望。却不料,我们都活着,只有先帝和二皇子去了。”   林又卿陷入深深的沉思,这么看来,叶翰说的果然是真话了。   ☆、终曲   齐兰部那一日遭大绥偷袭,被占了不小的便宜,自是大怒不已。齐兰部首领联合哈曲部和大赫部一起,正式对大绥发难,兵马浩浩荡荡地压境而来。俞怀安和叶翰早已做好了准备,并不惊慌,领着大军从容应对,双方一时间陷入了僵持。   三个月过去,战事仍没有什么进展。北境三部拒不投降,大绥更不可能将国土拱手让人,边疆烽火不绝,百姓纷纷向中原逃难,皇帝广设赈济司,为流民提供衣食和住所。   “今日,大赫必有奇谋。”主帐之内,俞怀安肃容道。   这几个月林又卿日日随在军中,对行军打仗之事难免多了许多了解。战事若再绵延下去,大绥国富力强还可支撑,北境三部却只怕粮草都要不足,他们必想速战速决。大赫昨日起忽然安静无比,俞怀安分析得很对,他们今日必有奇谋。   叶翰一拳砸在桌上:“派去打探的人迟迟没有回来,我们难不成真这么坐以待毙?”   “将军,将军!大赫的军队从西边杀过来了!”外头骤然爆发出激烈的喊声。   俞怀安与叶翰对视一眼,迅速拿起各自的佩剑和头盔,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   “不许慌乱,准备迎敌!”   林又卿已经习惯了他们上战场厮杀,一如既往地目送着他们策马而出,自己则掉头回营帐。三个月了,她每半个月会收到一封家书,总和俞怀安一起反反复复地读着信,在字里行间感受着琛儿正一点点长大。   归期,却总是未定。   入夜时分,俞怀安等人还未归来,林又卿躺在自己的床上辗转反侧,惴惴不安。突然,她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眼前一个黑影闪过,她不免大惊失色:“是谁!”   冰凉的刀锋骤然贴上她的脖颈处,林又卿半分都不敢再动弹,尽可能冷静地沉声问:“你究竟是谁派来的?”   那人不答她的话,只用极其沙哑的嗓音道:“刀剑无眼,世子妃,你最好安分点。”   林又卿脑中嗡的一声,一颗心陡然坠入深渊。这人叫她世子妃,可见不是北境三部的人!是谁?是皇帝么?还是……   她这一头正胡思乱想着,外面却又喧哗起来。   “哈曲部来袭,快起来,快起来迎敌!”将士们高声喊着。   主力军正在西面与大赫部交战,营地剩下的人并不多。但他们都是经验丰富的军士,也提前得了嘱咐,知道夜间随时有可能会有人偷袭,此时倒也还算镇静。林又卿却是有些慌乱,俞怀安他们怎么还不回来?挟持自己的人,究竟是谁?   “杀!”忽然,铺天盖地的喊杀声从远处一点点逼近,马蹄声纷乱不已。   “大赫部首领已亡,弟兄们,咱们一鼓作气把哈曲部也灭了!”叶翰的声音铿锵有力。   还好,还好,他们回来了。大赫部首领已亡,看来大绥离胜利不远了。林又卿刚刚松一口气,却又突然惊觉——俞怀安呢?为什么没有俞怀安的声音?   她只得安慰自己,人马众多,哪里能听得见每个人的声音呢?   “你想要什么?”外面是腥风血雨,是残酷的战争,而林又卿冷静地与挟持自己的这人周旋着。   那人不说话,林又卿只得自己继续:“你是皇上派来的?皇上知道了我在军中,要你以我来威胁怀安交出兵权?”   刚说出口,林又卿自己已发觉这话毫无逻辑。此时战事未绝,皇帝要对俞怀安发难也不会急在这一时三刻。何况,光以她为要挟有何用?叶翰还握着另一半兵权呢。   果然,那人轻笑一声,像是嘲讽。   “你是叶家的人。”这一次,林又卿的语气不再是疑问。如果逼俞怀安交出了兵权,叶家便可独揽大军,届时逼宫造反,也非不可。何况,叶家人是很清楚她在军营里,也很清楚她住在哪一间营帐的。   更妙的是,今夜大绥同时面对着两场战役,秩序紊乱,出了什么事也都可以推到北境三部身上。   林又卿从心底里冷笑起来,她倒真未料到,叶翰是心思如此深沉的人,这些日子来能瞒得滴水不漏。   她不晓得自己在黑暗里这么坐了多久,锋利和冰冷的匕首一直紧紧贴在她的喉头,让她时刻保持清醒。时间一分一秒艰难地过去,外面的打杀之声终于渐渐停了,叶翰急命:“叫军医来看看俞将军的伤!其余人清理战场。”   林又卿深吸了一口气——俞怀安受伤了?他受伤了,所以才一直没有说话?他伤得严重么?这是意外,还是叶翰的刻意安排!   她的眼神骤然凛厉起来。外敌已退,剩下的便是内患了。   “世子妃,请。”挟持了林又卿的那人推着她向外走去,匕首仍是半分没有离开。   出了她的营帐,外头火光通明,士兵们迅速团团围来,喝问:“什么人!”   “二位将军在哪里?”林又卿嗓音不高不低地问。   士兵们道:“在主帐。木先生,这人……”   “你们继续清理战场吧。”林又卿淡淡道。要解决事情,还是得找到俞怀安和叶翰二人才有用。何况,这些士兵之中,或许有人已经投诚叶家,若叫他们帮忙,只怕要越帮越忙。   身后的男子推着林又卿一路来到主帐,他一脚踢开帐帘,径直入内。   “二少爷,人带来了。”他道。   “怀安!”林又卿难以抑制地尖叫起来。俞怀安躺在床上,满是是血,唇色发紫,双目紧闭着,看上去毫无生机。林又卿用力挣扎,想要脱开身后那人的钳制,刀锋在挣扎中划破了她的皮肤,殷红的鲜血一串串滑落。   “放开世子妃。”叶翰沉声开口。   身后那男子似乎怔了一怔,但还是按照叶翰的命令松了手。林又卿一下子扑到俞怀安边上,颤抖着将指腹搭上俞怀安的手腕。   还好,虽然有些无力,但还是有脉搏。这时候,边上的军医恭敬道:“世子妃放心,俞将军的伤势虽凶险,现在却已无碍了,很快便会醒来。”   军医也晓得她是世子妃?   这一声世子妃,一下子将林又卿从惊慌和哀伤中扯了出来,她猛然起身,极其用力地一掌掴在了叶翰的脸上。这一掴,震得她自己都手掌发麻。   “混账,枉费怀安信你护你!”林又卿咬牙切齿,恨不得将眼前之人生吞活剥了才好。   叶翰苦涩一笑:“世子妃,你会这么想,我很明白。的确,是我为了叶家,想要以你来要挟怀安交出兵权。但我没有想过要害他,今日之事,实是意外。但我不敢说自己无过,因为怀安受伤,是为了救我……”说着,他垂下了头,肩膀轻颤。   林又卿悲哀地看向昏迷不醒的俞怀安,他若知道自己救下了一个算计他的人,会作何感想?   是俞怀安和她太天真了,经历了这么多,他们早该知道,不能相信任何人。可是,却为了叶翰的耿直,为了沙场铁血的情谊,他们还是信了。   信了,便错了。   “世子妃,怀安对我有救命之恩,我绝不会恩将仇报。我可以交出兵权,只求你们能够放过叶家。”叶翰一字一句,坚定地说着让帐内诸人都大惊失色的话。   “二少爷!”方才挟制林又卿的男子不敢相信地喊了出声。   “阿翰……”床上,俞怀安虚弱的声音响起。   林又卿激动不已,连忙坐在床边,握住他的手:“怀安,你醒了!”   俞怀安安抚地拍拍她的手,又对着叶翰气若游丝地开口:“我不要兵权,也不要这天下。帝王,那是命中注定的孤寡之人,我不愿做。如今北境大局已定,剩下不过是些散兵游勇,不足为惧。兵权我可以给你,皇位便由你们去夺吧,我只要你放我和阿卿平安离开。”   林又卿笑起来,温柔地注视着他。他们努力许久,为的就是能过安稳的日子。俞怀安拒绝了兵权,拒绝了起兵夺位的机会,她很欢喜。   叶翰语气低沉:“其实,一直是我们骗了你们。宫变那日的爆炸,并非皇上策划的,也不是他威胁二皇子。之所以会让长公主说出那些话被世子妃听见,都是我们刻意的安排。还有后来世子妃命人调查时查到的宫女,以及怀有遗腹子的那个乐姬,也都是叶家收买的人,目的就是要你们与皇上之间有心病,便于我们一一攻破。”   “竟真是你们。”俞怀安深深叹了口气,“所以,皇上并没有想要将我们炸死在御书房内……总算他不曾辜负了我的忠心。”   “是,他不曾。一直以来,是我们叶家辜负了你们。”叶翰悲凉道。   “罢了,这一路走来,我也累了。放我们离开吧,我会带着阿卿回桐州去,守着琛儿和一众亲人,永世不再入京城。”   俞怀安与林又卿四目相对,俱是安然地笑着。   算计,风云,都不要再找上他们了。   林又卿闭上眼,听见风铃叮当作响,听见琛儿糯糯地喊着“爹爹,娘亲”。   她听见了她余生的美好。   从今往后,她只想一世无邪。 作者有话要说:  《算无邪》的第一部到此处就完结了,如果有小天使看到了这里的话,非常感谢你们的支持!这是我的第一本书,所以不敢写长,因为我已经发现了它的太多缺点。但是,它让我学到了很多,让我明白了写小说要学会的很多事情。以后,我一定会写几篇《算无邪》的番外,也可能还会写它的第二部,到时候我肯定成长了很多,会写出更好的文章来。 我开了一篇新文,也是古言,叫《一往不可以情深》,男主许一往是个温文尔雅的世家公子,女主余夕照是个豪爽英气的将门小姐,这篇文讲的就是他们从互相讨厌到相爱的故事,希望感兴趣的小天使可以去看看哦!另外,我有一篇正在连载的玄幻《梧凤》,已经六万多字啦,期待看玄幻的小天使们光临hiahia~ 虽然本书已经完结,但还是希望大家可以不要取收呀!顺便,我的专栏也在等着你们的收藏哦!嘿嘿~关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